懶散家風,清虛活計,與君說破。
淡酒三杯,濃茶一碗,靜處乾坤。
倚藤臨水,步屜登山,白日隻隨緣過。
自歸來,曲肱隱幾,但祗恁和衣臥。
祡扉草戶,包巾紙襖,未必有人似我。
我醉還歌,我歌且舞,一恁憨癡好。
綠水青山,清風明月,自有人間仙島。
1.
武夷山的地名很有味道,既有水光古渡,天心寺,悟源澗這樣極雅的,也有牛欄坑,鬥米庵這種大俗的。
破水所居住的村莊,叫果園,有點田園自然派的意味,從小竹林進來,沿著一條細長緩慢的河流,另一側則是稻田和苗圃,村屋零散,道路蜿蜒,是那種春日裏,哼著歌踏青散步的好去處。
破水是巴蜀人,來武夷山十年。美院畢業後,雲遊過好些地方,飄蕩到武夷山,便落腳下來,娶妻生子,做茶畫畫,以雲水心,度煙火日。
人與人有緣份,人與地方也有。有些地方讓妳覺得舒服,而有些地方,則讓妳莫名想要逃離。破水留在武夷山,最後還做起茶來,和自然,人,環境,都有關系。
之前破水住在蘭湯村裏,那棟舊屋我也去過,在大王峰下,頗有些隱者的氣質。果園則更具生活感,與妻兒搬來轉眼也有四五年光景,兒子點點已齊腰高,是倔強又懂事的少年了,閨女步步在果園出生,如今也已經蹣跚學步,跟隨著哥哥的腳步,在屋外跑來跑去。
兩座屋子,青磚砌造的老屋是茶坊,木構新屋是住家——其實新屋也頗有一些老舊感。房子兼俱工作生活之功能,而其中最大的空間,留給了畫室。
畫室只有一個寬敞高大的開間,建築材料都是拆下來的老料,兩扇大窗戶,一扇窗前是茶桌,用的都是些老物件,另一扇窗前是畫桌,窗外景致可愛。靠墻處,還有個大畫架,未完成的畫作是制茶的場景。破水的客人不少,總是有人來拜訪他,他泡茶待客,話語不多,有時候幾組客人自己反而聊得火熱,便顯得主人格外安靜。
自從做茶之後,他所畫多為茶事。畫作中,有兩幅我最喜歡的,都掛在老屋的廳堂。一幅是山谷,巖壁陡然相對,松樹在其間,是武夷山隨處的一景。
而另一幅是自畫像,一個沈默的背影,穿著白色無袖棉衫,他的面前是流動的河水。那是忙碌之後,短暫停歇的背影。
畫畫,是觀照內心。
做茶,是觀照自然,人與自然的互動中得到滋養,說回來,也是在觀照自己的內心。
老屋前有個竹欄圍出的小菜園,黃瓜、蔥、茄子、蘿蔔、豌豆、紫蘇、番茄,什麽都有,菜種的整齊又蔥蘢。
沒有做茶的日子,破水就種種菜,畫點畫,帶帶娃,過得是一種“宛如散步”的生活。
我問破水,妳怎麽定義自己:藝術家?還是茶人?他說,“君子不器。種菜時是菜農,做茶是茶農,畫畫時是畫者。無論角色如何切換,都是日子。”
2.
每年做茶伊始,破水都要清洗水篩,打掃青間。隨著茶樹陸續冒芽,茶坊忽地從沈寂中蘇醒,熱鬧非凡。
做手工巖茶是一門手藝活,也是一項體力活。來學茶的絡繹不絕,而真正留下幫忙做完整個茶季的人,卻屈指可數。
為什麽要堅持手工制茶?
其實在認識破水之前,我也覺得手工的優勢,在茶的生產中,並不是非常要緊。機器如果可以取代人工作業,那為什麽要恪守原始的生產方式呢?
但觀察完他做茶的過程,我卻幾乎完全認可了他。就以搖青這個環節來說,需要搖動水篩上千遍,相比機器的效率,手工搖青自然是極低效的,但卻能完整的審視葉片的狀態,感知茶葉走水萎凋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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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看青做青”,但是,把青葉投擲到巨大的機器中,僅僅是過程中,稍加查看,並不覺得能完全均勻、準確的控制其萎凋的過程。
既“看”不準,也“做”不準。
而按破水的話說,註意觀察它的變化聆聽它的聲音,茶葉本身會給予妳信號。
“感知這些訊號,通過調整水篩的茶量、搖青的次數和用力的輕重、攤篩的聚合、“做窩”的形狀、溫濕度的調節、空氣的轉換等,把握好“度”和循序漸進的節奏。”
講究一點,再講究一點,茶會以滋味來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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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前年,重陽那天,跟著破水去看他的一處山場,叫“金井坑”,是藏在核心區的小山場。破水的幾處山場都很不錯,這讓人有些費解,因為武夷山大部分核心山場,都握在本地人手中,或需要大資金博弈。
往山深處走,方才知其一二。以金井坑來說,路上會經過馬頭巖,但是走到山場還需一個小時,一路,又窄又險,徒步都有些不易,更不用說,扛著兩擔沈重的茶青折返。
路上撿到“吉光片羽”
進山時,破水一邊走,一邊講些早年的經歷。
比如如何跟著茶農學茶,又如何慢慢租了山場來做。路過馬頭巖一叢茶樹時,他就停下解釋,“我最早做的是這片茶,這裏叫“半邊月”,名字也是我起的,看,這塊牌子還是當時留下的。”
路上看到許多茶樹被拔起來,堆在路邊。他惋惜又無奈,“因為肉桂價高,都拔了種肉桂,太可惜。”
巖區的茶與植物,仿佛是從每個縫隙中掙脫出來。走到半山腰巖石的地方,斜凹進去很長一片山崖,似一座無形的屋檐,不施片瓦卻滴水不漏。我們坐在這裏歇腳喝茶,呆望遠處無期的層雲。而破水不知怎的,翻到山崖底部去了,一會又沿著幾乎垂直的崖壁爬上來。
石階窄小而陡峭,需一步一步走穩。鳥聲幽渺婉轉,心中清喜。
與本地人相比,他似乎更熱愛這片山,對山裏的每個小細節都熟悉,也沒有任何局限的感覺。
?一些環境良好的山場,能到破水手上,除了地勢偏僻之外,也有些因緣巧合,比如茶樹品種太多,左一片右一片的,每個品種采摘時間差異很大,山場主人也嫌其麻煩,這才轉手相讓。
因為來之不易,他對山場格外珍視。
在這裏,茶樹遠離化肥農藥,可以完全順其本分自然生長,偶爾對茶樹有一些人工幹預,也以最傳統的方式去做。
茶樹生蟲了,破水堅持不打農藥,等待茶樹自然自愈。不施肥,而采用“人工鋤草”、“深耕”、“客土”之法滋養茶樹。
? 三米多高的老欉梅占
深耕也叫“挖山”,即挖開根系見陽光以驅蟲殺菌,挖斷部分根系令其自愈,重新生長,提高茶樹根系吸取養分的能力。
客土則是“邀他土入駐”,取巖區林間的沙礫土為茶樹補充新鮮血液,令其茁壯生長。
他也從不修剪茶樹。“不修剪的茶芽是一年四季孕育的結果,這才是兩者最大區別,其次才是手工和機器采摘。”
這些都是管理茶山的古法,卻非常奏效。這裏生長出來的每一片茶葉,都幹凈而有力量。
4.
巖茶品種繁多,歷史所載的花名,便有三千多種,如今流行的品種也有十來種。
裏金井也保留不少老品種,金柳條,一年只有少少的幾斤;老欉梅占最為顯眼,在兩片石山之間,都有三四米高;還有小片叫做“望日”,其實是無名品種,破水問了許多老人,都難以考證,便自取名字,是最早生的品種,每年最先采摘。
一株百年老欉水仙,主幹約碗口粗細,斜倚著一個山洞。彎腰進洞,山洞另一頭臨著若有似無的溪水,只聽得見溪聲,卻被雜樹荒草掩映。在百年水仙茶樹旁喝它的成茶,慶幸而小心吞咽每一口茶湯,心懷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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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正巖半巖,無論什麽品種,破水都平等對待,沒有分別之心,“無論什麽品種,只要正常做青完成時做出“三紅七綠”、“湯匙形”等應有的“相”,則其該有的東西自己就會出來了。”
踏過山川,躬身而行。他曾是茶的門外漢,如今是茶的實踐者。從最早“一個畫家怎麽會做茶”的質疑,到如今,來討教的人絡繹不絕,破水的茶得到了許多本地人的認可。而對於來訪者,他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因為存有感恩之心,願意將制茶的奧義教予他人。
茶季不分日夜的勞作,燈光如晝,炭火不息。那些以心力付諸的人們,臉上有辛勞的疲累,也有歡聲笑語。那是求知的力量,真燃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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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水說,“手工的東西,接觸的時間越久,越能明白裏面所蘊含的東西是沒有止境的。看似妳在勞作,其實是它在讓妳的心安定下來,做到知行合一。”
可惜,“手工”一詞,已淪為營銷工具,而“匠心”和“初心”更是泛濫於世,光芒盡失。我也在想,人們說不忘初心,而“初心”到底是什麽呢?
事實上,我並沒有問過,破水有沒有過徘徊,有沒有過自我懷疑。
也許是有的。初心不是一個恒定不變的東西,它會經歷種種考驗,沈浮,在時代的洪流之中,它最終沒有隨波逐流。
一個人一心想做好一件事的時候,在世間就有了一份獨屬於自己的快樂。“我就是要做這件事情,就是要這樣去做”,這就是破水的初心。
茶中有心
5
茶季最繁忙的時刻,過去了,人們散去,交付時間給生活本身。
又過幾個月再來,在最熱的暑氣中,焙房的炭火重新炙烈起來。
焙茶,是一輪新的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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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瑩切了西瓜來招呼我們,在武夷山,溪流是冰的,把瓜整個浸沒水裏,瓜也透著冰涼氣。
草木生於自然,性寒涼,經過焙制,有了溫熱的筋骨。傳統巖茶焙火較其他烏龍茶略重,是有原因的。破水親手焙茶,通常歷經三~五道炭焙,直到秋冬季,才算茶熟香溫。隨著火味褪去,茶湯愈為稠柔,清和,兼有骨鯁,也漸漸呈現出本身品種與山場的滋味。
那是一年的勞作,才有的千般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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