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瑞典文学院同时宣布了2018年、2019年两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名单,波兰人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奥地利人彼得.汉德克。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又陪跑了,陪跑的还有我国的作家残雪。
村上春树已经陪跑多年,2012年我国作家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村上春树就是陪跑者。说到村上春树陪跑诺奖,我会想起他是一个坚持了几十年长跑的作家,还出过一本关于跑步的书,《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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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认为,能够长期坚持做一件事情的人,都很自律,有自律美德的人,个人修养一定很好。不管别人如何谈论村上春树的诺奖陪跑,村上春树还是坚持做他自己,一位可敬的人 ......
摘自村上春树《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
---- 到了夏威夷之后,依然每天跑步。除非万不得已,一天也不间断地坚持。自打重新开始这样的生活,马上就两个半月了。今天早晨将录制了满匙爱乐队的《白日梦》和《满匙爱之歌》两张专辑的MD放进随身听,一面听着它,一面跑了一小时十分钟。
---- 跑步途中,下了一场短暂的雨,那是一阵让身体恰到好处地冷却下来的雨。厚厚的云层从海面上飘来,遮蔽了头顶的天空,下了一阵细细的雨,便仿佛“俺还有急事要办”似的,就这么一去不返了,甚至来不及回眸一顾。于是那永恒的毫无遮拦的太阳又火辣辣地灼照大地。这简单易懂的天候中,你找不到难解之处和含混模糊,既无比喻亦无象征。途中遇到几位慢跑健身者,男女人数大致相当。这些脚踏大地、气宇轩昂、疾速奔跑的跑步者,望去仿佛有一群夜盗在身后追赶他们似的。也有双眼半睁半闭、边跑边呼哧呼哧喘气、两肩无力地下垂、一看便知苦痛不堪的肥胖跑步者,也许是一周前刚刚检查出了糖尿病,主治医师竭力劝告他们每天坚持体育锻炼。而我大概居于两者之间。
---- 时隔十年,重返剑桥这座小城(上次在此居住是一九九三年至一九九五年的两年间,当时比尔·克林顿总统正在任上),眼前重见查尔斯河,心中不觉涌起一个念头:“真想跑步呀!”河流这东西,除非有过极大的变化,大体看上去相差无几,查尔斯河尤其一如往昔。岁月流逝,学生们的面孔交替更换,我则年龄增长了十岁,恰如那句话所说:往事如烟。尽管如此,河流却仿佛没有丝毫变化,依旧保留着昔日的姿容。滔滔流水向着波士顿湾无声地逝去,浸润了河岸,繁茂了绿色的夏草,养育了水鸟,从石造的古桥下穿过,夏季映照着蓝天白云,冬天则漂浮着冰凌,不急不躁,无休无止,仿佛通过了种种考验、不可动摇的观念一般,只是默默流向大海。
整理好从日本带来的行李,办妥各种各样的事务性手续,一旦布置好此处的生活场所,我便再度热心地开始了跑步。敞开胸怀呼吸清晨那清冽的空气,蹬踏着跑惯了的地面,奔跑时的喜悦重又苏醒过来。脚步声、呼吸声与心脏的鼓动交织一处,营造出独特的交响节奏。查尔斯河是一条划船比赛圣地一般的河流,永远都有人在河上划船。我仿佛跟他们竞赛似的跑着。当然,一般是划船的人速度更快。然而我与朝着上游悠然划行的单人划艇,有时也会上演一场激烈的比赛。
---- 我跑步,只是跑着。原则上是在空白中跑步。也许是为了获得空白而跑步。即使在这样的空白当中,也有片时片刻的思绪潜入。这是理所当然的,人的心灵中不可能存在真正的空白。人类的精神还没有强大到足以坐拥真空的程度,即使有,也不是一以贯之的。话虽如此,潜入奔跑的我精神内部的这些思绪或者说念头,也不过是空白的从属物。它们不是内容,只是以空白为基轴渐起渐涨的思绪。
---- 跑步时浮上脑际的思绪很像天际的云朵,形状各异,大小不同。它们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然而天空犹自是天空,一成不变。云朵不过是匆匆过客,它穿过天空,来了去了。唯有天空留存下来。所谓天空,是既在又不在的东西,既是实体又不是实体。天空这种广漠容器般的存在状态,我们唯有照单收下,全盘接受。
---- 跑步有好几个长处。首先是不需要伙伴或对手,也不需要特别的器具和装备,更不必特地赶赴某个特别的场所。只要有一双适合跑步的鞋,有一条马马虎虎的路,就可以在兴之所至时爱跑多久就跑多久。
---- 如今想来,最值得庆幸的是我的身体生得相当强壮。几乎四分之一个世纪,每天从不间断地跑步,还参加过好多场比赛,却从不曾有腿脚疼痛不能跑的时候。并没有好好做准备运动,身体却从不曾出过一次故障,受过一次伤,生过一次病。我根本不是个优秀的跑者,却无疑是个健壮的跑者。这是我为数不多的足以自豪的资质之一。
---- 说起每天都坚持跑步,总有人表示钦佩:“你真是意志坚强啊!”得到表扬,我当然欢喜,这总比受到贬低要惬意得多。然而并非只凭意志坚强就可以无所不能,人世不是那么单纯的。老实说,我甚至觉得每天坚持跑步同意志强弱并没有太大关联。我能够坚持跑二十年,恐怕还是因为跑步合乎我的性情,至少“不觉得那么痛苦”。人生来如此,喜欢的事自然可以坚持下去,不喜欢的事怎么也坚持不了。意志之类恐怕也与“坚持”有一丁点瓜葛,然而无论何等意志坚强的人、何等争强好胜的人,不喜欢的事情终究做不到持之以恒;就算做到了,也对身体不利。
---- 我说起要一个人从雅典跑到马拉松,希腊人异口同声:“可别干那种蠢事。那可不是正常人干的事儿。”我对雅典夏日的炎暑毫无知晓,一直比较放松,觉得不过是跑四十二公里,还一心想着距离的问题,无暇顾及气温。然而来到雅典一看,让那份酷暑吓了一大跳,开始觉得“这没准真是不正常的举动”。话虽如此,自己可是夸下了海口的,要亲自跑一趟原始路线,写一篇报道出来,才大老远地赶到希腊来。事到如今哪能退步抽身?左思右想绞尽脑汁,得出结论:为了避免酷暑带来的消耗,只有趁着天不亮就从雅典出发,在太阳升得很高前到达终点。速度越慢,气温上升越快。这简直就是太宰治的小说《奔跑吧,梅勒斯》的世界,所谓跟太阳赛跑。
一同来到希腊的摄影师景山正夫跟着编辑一道乘车伴跑,一面进行摄影。这不是比赛,当然没有供水处,只能接过随时从车上递来的饮料喝几口。希腊的夏季日复一日都是烈日当头,千万得注意不能脱水。
“村上君,你当真打算跑完全程吗?”景山看见我在做长跑的准备,愕然地问道。
“那当然。我为了这个才来的嘛。”
“不过,这种企划嘛,人家一般不会真的跑全程。随便拍几张照片,当中部分差不多就省略啦。哟呵,你倒是真跑啊!”
世上的事儿真是搞不懂啊。这种事真的在不断发生。
---- 无论如何,从不间断地坚持跑步令我满足。我对自己现在写的小说也很满足,甚至满怀欢喜地期待下一次出的小说是什么样子。作为一个不完美的人、一个有局限性的作家,我走过了充满矛盾、毫不起眼的人生旅途,却依然怀着这样的心情,这不也是成就之一吗?不无夸张地说,我觉得称之为“奇迹”也无妨。如果每日的跑步对取得这样的成就多少有帮助,我得向跑步表示深深的感谢才是。
---- 世上时时有人嘲笑每日坚持跑步的人:“难道就那么盼望长命百岁?”我却觉得因为希冀长命百岁而跑步的人大概不太多。怀着“不能长命百岁不打紧,至少想在有生之年过得完美”这种心情跑步的人,只怕多得多。同样是十年,与其稀里糊涂地活,目的明确、生气勃勃地活当然令人更满意。跑步无疑大有裨益。在个人的局限性中,可以让自己更为有效地燃烧,哪怕只是一丁点,这便是跑步一事的本质,也是活着(在我来说还有写作)一事的隐喻。这样的意见,恐怕会有很多跑者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