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里走出个胡司令
——中国象棋冠军胡荣华别传（2015年4月15日 稿件来源：解放日报）
▲胡荣华在比赛中
童孟侯
编者按
胡荣华，是中国象棋界的一个奇迹，15岁时首次参加全国象棋赛即夺得冠军，跻身于全国一流棋手之列。1960年至1979连续十次蝉联全国象棋个人赛冠军，共夺得十四次全国象棋个人赛冠军，在那个年代他是本埠人尽皆知的“胡司令”。胡荣华另一个令人称道的特长是善下盲棋，且善弈“盲棋车轮战”，战绩卓著。这是在“文革”期间棋队停止活动后，他潜心自我锻炼取得的成果之一。他可以同时和14个人对弈。1977年，他在澳门进行盲棋表演，同时与4位棋手对弈，取得2胜2和的战绩，被誉为象棋界的超级强人。
◆解放日报1960年11月18日第3版刊登的少年胡荣华勇夺全国中国象棋冠军的报道
而这个象棋界的常胜将军，就是从上海一条名叫“志成坊”的小弄堂里走出来的。本文作者，正是他当年的邻居伙伴。在作者眼里，“胡司令”的故事，是传奇故事，也是家常往事。
练手路边象棋摊
象棋冠军胡荣华小时候住在上海肇周路126弄，路的南面是南市区，路的北面是卢湾区，石库门房子，离现在的“新天地”很近。据说1949年以前，肇周路上竖着高高的铁栅栏，路的北面是法租界，路的南面是中国地界。
为何我对胡荣华的出生地如此熟悉？因为我也住在这条弄堂里————志成坊。126弄总共只有34家人家。弄内的每一家对其他33家了如指掌，不要说一家一户住着几位长辈几个孩子，连他们的七大姑八大姨来访，都能认出个八九不离十。
▲今日的弄堂静悄悄，已无车马炮的厮杀声
我们童家住在126弄10号，24号则是胡家。胡家的几个男孩子除了跟我一样喜欢打弹子、刮香烟牌子，还玩另一样：下象棋。
24号的大门总是敞开着，楼下客堂间总是放着一张大大的八仙桌，桌上总是放着一个象棋盘，兄弟姐妹，还有堂兄弟堂姐妹表兄弟表姐妹，有事没事便在一起下象棋，互相斗个输赢，互相骂对方“臭棋”、“赖急皮”。
经过数年演练，24号胡家的孩子们都有了象棋的实战经验，他们甚至把爷爷爸爸都将死了，内中以胡家的大孩子下棋最有套路，他便是胡荣华。
既然在126弄已无敌手，胡荣华就到外面去“闯荡江湖”，学校下课后，他背着书包去找马路边的象棋摊。摊主摆着八个或者十个棋盘，谁愿意下棋，谁愿意摆擂台，都可以蹲下玩一玩。两个不认识的过路人对决，输的人付给摊主3分钱，赢的人则没有进账。
胡荣华老是到棋摊去下棋，路人看他小小年纪就老三老四像摆擂台的样子，都不怕他，都想“吃吃”他。但是，都输棋，下一盘输一盘。摊主心里开心得要死，这个小家伙不就是他的“广告”吗？没人来下棋，他就赚不到钱。于是，摊主悄悄跟胡荣华说：你尽管下，下输了也不要你的钱。
其实，胡荣华的口袋里没有一分钱。记得有一天，胡荣华蹲在马路边下了15局象棋，都是对方输，他为摊主赚了四毛五分钱。有时候，胡荣华会来到摆残局的棋摊旁，这种路边棋摊不是过路客跟过路客下，而是和摊主下，下的是残局。规则如下：由来客先走，摊主后走；要红方还是要蓝方，也由来客挑。来客走输了，扔下一毛钱走人。那时候的一毛钱是很值钱的，可以买两个大饼加一根油条还多出一分钱。如果走赢了呢，来客可以从摊主那里拿走一副新的白木象棋。
胡荣华每次和摊主下残局不是赢就是和，于是，126弄24号里头白木象棋渐渐堆积起来。胡家的孩子们为此神气得不得了，有时候胡荣华要出去下残局，大家就跟着去，威风凛凛，风生水起。以至于后来胡荣华再找到摆残局的摊主，摊主一见他就求饶：小爷叔，侬到别的地方去白相去好伐？让我混口饭吃！来来，给你一角钱。
有一天，24号胡家姆妈在弄堂里碰到10号的童家姆妈，埋怨道：今天早上真的把我气死了，我把我们老大狠狠打了一顿，他夜里不好好睡觉，在被头筒里画什么棋谱，画得被单上一塌糊涂，洗都洗不掉！
童家姆妈很认真地附和：这小人实在太皮了！
陈毅元帅专程来为象棋冠军颁奖，当他和1.60米都不到的红领巾胡荣华握手时，哈哈笑着说：好啊，娃娃赶上来了，英雄出少年嘛！
◆胡荣华就是从这条弄堂走向棋坛的
小小少年拿冠军
胡荣华在五爱中学读初一的时候，是全校象棋第一名。没过多久他就成了卢湾区象棋比赛第一名。初二的时候，他在上海市少年象棋赛上夺得冠军，于是，戴着红领巾的胡荣华进入上海象棋集训队。
在集训队，胡荣华和前辈们天天下棋，下了整整三个月，他一共输了100局棋。前辈们跟他开玩笑：你有一百多个鸭蛋，可以开禽蛋公司了，你的营养很丰富啊！
诸位前辈们都是中国象棋界顶天立地的大师：何顺安、徐天利，朱剑秋……胡荣华从此以后明白了一个道理：棋艺是输出来的，不是赢出来的。
胡荣华在大师们的精心辅导下，棋艺飞速长进。1960年上半年参加五省市象棋赛，胡荣华拿回一个冠军。同年的下半年，他就跟着上海大师们一起参加全国象棋大赛。
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
第一局棋，胡荣华便遭遇了杨官璘。杨官璘在棋界无敌，棋艺炉火纯青，公认的全国象棋第一高手。杨官璘下一年棋，输不了几局。他在胡荣华的心目中，简直像神一样。
胡荣华自问：我想赢杨官璘吗？那是不可能的。我要多做一些准备吗？不用，准备了也没用。
一老一少在棋盘前坐定，杨官璘稳稳当当，照例走他最经典的中炮巡河炮，这是他的镇山之宝。胡荣华则下了一着大冷门：左炮封车————他想，四平八稳赢不了棋，下到残局更是杨官璘的特长。开局就拼，给杨官璘一个出其不意。
▲1977年，杨官璘（左）与胡荣华（右）交流棋艺
结果，谁都没想到，杨官璘被胡荣华打乱了阵脚，输给了红领巾胡荣华。
杨官璘赢棋不是新闻，输了棋立刻被跟踪报道。至此，很多体育记者们还摸不清头脑：胡荣华？上海来的学生？以前是干什么的？
根据比赛规则，赢一盘棋不能夺冠，各省来的棋手要和多位高手交锋，最后根据积分多少决定。《北京晚报》预测：朱剑秋夺冠的可能性是45%，何顺安是22%……至于胡荣华，大概10%。他赢杨官璘一局，实属偶然。
何顺安下完棋来到过道上，胡荣华问他：何老师，怎么样？
何顺安说：这局我赢了，我好像是冠军了。
胡荣华再仔细一算：不对呀，算下来好像我是冠军。
最后，象棋大赛组委会宣布：本届全国象棋大赛，冠军是胡荣华！
天大的新闻。陈毅元帅专程来为象棋冠军颁奖，当他和1.60米都不到的红领巾胡荣华握手时，哈哈笑着说：好啊，娃娃赶上来了，英雄出少年嘛！这一年是1960年，胡荣华15岁。从1960年下棋下到1966年，胡荣华连续夺得五届全国象棋冠军，那是他的巅峰时期，可惜，就在他领取奖牌的十天以后，造反派和红卫兵冲进了上海棋社……
那时候，胡荣华还很年轻，比他小的棋手觉得叫他“小胡”太没礼貌，叫他“老胡”又不太合适。革命样板戏《沙家浜》不是有个司令胡传魁吗？于是，大家不由分说，就把胡荣华叫成“胡司令”！
棋盘就摆在我的宿舍里，没有桌子，只有床，于是就摆在靠门的比较亮的一个床铺上。胡荣华坐一边，17连棋艺最好的五个男生在他对面。胡荣华饶我们一只车，再加一只马。
我们和胡司令下了一盘棋
我跟胡荣华的妹妹胡巧玲都上山下乡，是一个农场（前哨农场）一个连队（17连）的。有一次打开水的时候，巧玲告诉我，他哥哥要到17连来。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象棋就是“四旧”，上海象棋社被称为“贝多斐俱乐部”，被造反派和红卫兵彻底砸烂，棋队解散，棋手统统赶走。胡荣华被赶到游泳池当杂务工，第一，管更衣箱的钥匙，第二，清洗游泳池，第三，为小朋友点眼药水。每天他都要为六七百个小朋友点眼药水。
后来，正式分配棋手们的工作，其他棋手都被派到工厂当了翻砂工、热处理工。胡荣华分配到上海造币厂当了木工，稍微干净一点，但也是整天锯木头，敲榔头……
以前，我一直是在弄堂里碰到胡荣华的，没想到这一次在农村。我问：你是专程来看望巧玲的吗？他说：不是，崇明县邀请我到这里，和革命群众下一趟盲棋车轮战，我顺道过来看巧玲。
我问：你同时跟几个人下？他说：分别跟14个象棋爱好者下14盘盲棋。
我问：是不是他们14人可以看着棋盘下棋，并且有足够时间思考，而你不能看棋盘，要全凭记忆心算。他说：我先跟第一个人下，下完一步棋再跟第二个人下，下到第14个，再回过头跟第一个人下第二步棋。
我问：你是不是背对着他们坐，看不见棋盘？他说：背对。我拿话筒报出我下的棋，比如马八进九，车五进三，但是我不能看棋盘，由工作人员代我下。
我问：最后结果怎么样？他说：最后赢了12盘，和了1盘，输了1盘。
我问：为什么会输了1盘？他说：体育馆里太闹猛，大部分观众不是象棋爱好者，不是来看象棋，而是来看热闹的。乱哄哄的情况下我听错了一步棋，一步错就步步错……
我说：我们和你下一盘可以吗？胡荣华笑了笑，同意了。
棋盘就摆在我的宿舍里，没有桌子，只有床，于是就摆在靠门的比较亮的一个床铺上。胡荣华坐一边，17连棋艺最好的五个男生在他对面。胡荣华饶我们一只车，再加一只马。
我们五个人每走一步都反复商量，然后抖抖豁豁下出一个棋子。胡荣华似乎想都不想，等我们下完了，立刻用食指的指甲推了推某只棋子，走完了，然后摇着蒲扇喝茶。他抬着头根本不看棋局，苦苦等着我们动子。可是下到后来，我们的棋子没法动了，动一动就陷入他布置好的陷阱，四面楚歌，步履维艰。还没有决出输赢，我们五个人就举手投降。
我们和全国象棋冠军胡司令交过手了————这对我们是个安慰。
胡巧玲来喊她哥哥吃饭。我立刻想：我和胡荣华的差距也太大了，他是全国冠军，如何比试？我立刻对胡巧玲说：等一会儿吃饭，进来进来，我跟你下一局，我倒不相信了……
结果，我对付不了胡家妹妹，第一局就败下阵来。继续下，继续输，连一局和棋都没有。胡荣华笑了：巧玲是我们胡家兄弟姐妹中象棋下得最差的一个。
胡荣华从崇明岛回到造币厂，不久，新加坡访华象棋队要到上海，说要会会上海象棋队的高手。造反派想起了棋队，想起了胡荣华，急急忙忙把他从造币厂调上来，慌慌张张组建上海象棋队。集训，备战，做好一切准备……结果，新加坡象棋队因故没有访华。但他们无意中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复活”了上海象棋队。
后记
在中国，胡荣华是唯一一个全国象棋十连霸的冠军棋手，也是唯一一个夺得过14次全国冠军的棋手，也是唯一一个称雄棋坛40年的人。
胡荣华说：我不喜欢所谓的急流勇退，我第14次夺冠时，有人曾经劝我退出棋坛，这样可以为自己的象棋生涯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但我不愿意图这个虚名，这等于自己骗自己。
有象棋名家说：胡荣华是中国棋坛的一代宗师，我们应该总结胡派象棋。他发掘和创新了飞象局、反宫马、过宫炮等布局，在象棋理论的发展史上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胡荣华很少在桌子上摆开棋谱钻研象棋，他总是在脑子里想棋，所以，别人不知道他究竟如何研究象棋每一步每一局。
胡荣华很少正襟危坐，空闲时，常常找朋友亲戚一起下围棋、下军棋、打大怪路子。
胡荣华脸上的笑容几十年没变，无人能猜透他的笑容后面蕴藏着什么。但是大家都知道，胡司令宝刀不老，如今下棋依然棋路多变，大气磅礴，老谋深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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