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行道上有三个年轻人路过,把套靴踩得很响,互相诟骂,其中两个人又高又瘦,第三个却矮而驼背。(简单一句话,既有听觉又有视觉,三个青年整体印象、性情一目了然。)
“赶车的,到警察桥去!”那个驼子用破锣般的声音说。(“赶车的”,又是这个称呼,告诉读者,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对他人来说是无所谓尊严的,他们对其他人的意义就是提供某种用处,功用,这跟一匹马有什么区别?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如此卑微如此渺小,人该如何自处?马车夫姚纳是否意识到了自己的尊严呢?由马车夫姚纳想到了电影《刺猬的优雅》里的女主人公---公寓看门人,前文契诃夫也用了“优雅”一词,“用一种稳重的优雅姿势挥动他的鞭子”,“优雅”可以是对卑微现实的无声反抗,然而,车夫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而,他的生命也无法像《刺猬的优雅》里的女主人公虽然身份卑微,却有着熠熠生辉的精神、人格。)“一共三个人。……二十戈比!”
姚纳抖动缰绳,吧哒嘴唇。二十戈比的价钱是不公道的,然而他顾不上讲价了。……一个卢布也罢,五戈比也罢,如今在他都是一样,只要有乘客就行。(马车夫是靠拉车赚钱为生,既然价钱不公道,为什么“然而他顾不上讲价了”?这里省略号用的好,用得微妙,留下了空白,留下了读者想象与阐释的空间;“一个卢布、五个戈比”明显不一样,为何如今在他都是一样?马车夫不缺钱吗?不需要在乎这点工钱吗?为什么说只要有乘客就行?他不在乎价钱只在乎有没有乘客,违背了常情。留下悬念、伏笔。)……那几个青年人就互相推搡着,嘴里骂声不绝,走到雪橇跟前,三个人一齐抢到座位上去。这就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该哪两个坐着,哪一个站着呢?经过长久的吵骂、变卦、责难以后,他们总算做出了决定:应该让驼子站着,因为他最矮。
“好,走吧!”驼子站在那儿,用破锣般的嗓音说,对着姚纳的后脑壳喷气。“快点跑!嘿,老兄,瞧瞧你的这顶帽子!全彼得堡也找不出比这更糟的了。……” (这些人对姚纳是什么态度?调侃、取笑。)
“嘻嘻,……嘻嘻,……”姚纳笑着说。(姚纳被嘲笑,为何“嘻嘻”笑?他真的开心吗?)“凑合着戴吧。……”
“喂,你少废话,赶车!莫非你要照这样走一路?是吗?要给你一个脖儿拐吗?……” (是谁发起这个对话?姚纳的回答是不是废话?乘客的回答看出他们对姚纳是什么态度?居高临下的,根本就没有把他当人看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不得不思考当时社会存在、社会文化。)
“我的脑袋痛得要炸开了,……”一个高个子说。“昨天在杜克玛索夫家里,我跟瓦斯卡一块儿喝了四瓶白兰地。”
“我不明白,你何必胡说呢?”另一个高个子愤愤地说。“他胡说八道,就跟畜生似的。” (对话十分符合人物身份,几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不良青年形象跃然纸上,他们既不懂得自尊更谈不上尊重他人,对姚纳的无理态度也就可以理解了。)
“要是我说了假话,就叫上帝惩罚我!我说的是实情。……”
“要说这是实情,那末,虱子能咳嗽也是实情了。” (来自民间、来自生活的语言,生动有趣。)
“嘻嘻!”姚纳笑道。“这些老爷真快活!” (这些人的快活,短暂地转移了姚纳的注意力,使之忘记了内心的悲伤。照应了前一处“嘻嘻”,姚纳获得了短暂的解脱、轻松。)
“呸,见你的鬼!……”驼子愤慨地说。“你到底赶不赶车,老不死的?难道就这样赶车?你抽它一鞭子!唷,魔鬼!唷!使劲抽它!”
姚纳感到他背后驼子的扭动的身子和颤动的声音。他听见那些骂他的话,看到这几个人,孤单的感觉就逐渐从他的胸中消散了。(照应了前面“顾不上讲价钱“、”只要有顾客就行“;此时的姚纳内心充满悲伤,孤单,他渴望有外在的事物、他人来转移注意力,分散这种悲伤和孤单感。姚纳内心的这种需要也没有得到满足?他的企图合不合理?)驼子骂个不停,诌出一长串稀奇古怪的骂人话,直骂得透不过气来,连连咳嗽。那两个高个子讲起一个叫娜杰日达·彼得罗芙娜的女人。姚纳不住地回过头去看他们。正好他们的谈话短暂地停顿一下,他就再次回过头去,嘟嘟哝哝说:
“我的……那个……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 (“正好“二字用得出彩,写出姚纳早就想倾诉,一直在等待机会,好不容易抓住了这个机会。)
“大家都要死的,……”驼子咳了一阵,擦擦嘴唇,叹口气说。“得了,你赶车吧,你赶车吧!诸位先生,照这样的走法我再也受不住了!他什么时候才会把我们拉到呢?”(驼子一句“大家都要死的”轻描淡写转移了话题,他们对马车夫姚纳的遭遇和悲伤压根没兴趣。)
“那你就稍微鼓励他一下,……给他一个脖儿拐!” (不但没有同情,而是捉弄、欺负。)
“老不死的,你听见没有?真的,我要揍你的脖子了!……跟你们这班人讲客气,那还不如索性走路的好!……你听见没有,老龙②?莫非你根本就不把我们的话放在心上?”(这三个人眼中,马车夫就好比畜生一样,随意侮辱马车夫,根本就不把他当人看。)
姚纳与其说是感到,不如说是听到他的后脑勺上啪的一响。(“与其说是感到,不如说是听到”,“与其……不如”用得巧,淡化感觉强化听觉,一是写出了姚纳精神之麻木,痛苦之深重;二是写出青年下手毒打之重。)
“嘻嘻,……”他笑道。“这些快活的老爷,……愿上帝保佑你们!”(为什么挨了打反而笑嘻嘻,祝福他们?因为肉体的痛苦转移了精神的痛苦,或者说内心极其痛苦,已经身心麻木,对肉体上的痛苦也无感了。)
“赶车的,你有老婆吗?”高个子问。
“我?嘻嘻,……这些快活的老爷!我的老婆现在成了烂泥地罗。……哈哈哈!……在坟墓里!……现在我的儿子也死了,可我还活着。……这真是怪事,死神认错门了。……它原本应该来找我,却去找了我的儿子。……” (“嘻嘻”、“哈哈哈”,姚纳真的笑了吗?)
姚纳回转身,想讲一讲他儿子是怎样死的,可是这时候驼子轻松地呼出一口气,声明说,谢天谢地,他们终于到了。
姚纳收下二十戈比以后,久久地看着那几个游荡的人的背影,后来他们走进一个黑暗的大门口,不见了。他又孤身一人,寂静又向他侵袭过来。……他的苦恼刚淡忘了不久,如今重又出现,更有力地撕扯他的胸膛。(“他又孤身一人,寂静又向他侵袭过来”,为什么说“寂静又向他侵袭过来”?写出了姚纳没法面对孤单和寂静,孤单、寂静是他一直逃避的;而当他人离去,剩下自己独自面对孤单和寂静时,姚纳饱受孤单与寂静的“侵袭”与“撕扯”;这是一场没有敌人、没有硝烟的看不见的战争、厮杀!“他的苦恼刚淡忘了不久”照应了前文的四次嘻笑,因为乘客的嘲笑、辱骂甚至是打他,使姚纳暂时淡忘了苦恼,反而“嘻嘻”笑起来。而当这三个人下车后,姚纳又恢复了孤单,有被苦恼撕扯、折磨。从这里可以看出,姚纳没法直面痛苦,承受苦难,化解内心的创伤,而是寄希望于他人,借助他人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逃避痛苦;希望通过他人的聆听来减轻自己的痛苦。一个人如果不能拥抱自己,化解寂寞和孤单,自我疗愈创伤,自我修复,自我整合,那么谁有义务来聆听、拥抱他、她呢?一个人应该如何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悲伤、创伤?面对孤独和寂静?如果人不能接受他自己,他需要别人聆听、别人接纳才能接纳自己;而在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已经疏离、隔阂,人际距离越来越远,人与人之间越来越难以产生共鸣,社会竞争加大、社会节奏加快,实用主义、功利思想占据主流,如文中开头所写的“从熟悉的灰色景致里硬拉开,硬给丢到这儿来,丢到这个充满古怪的亮光、不停的喧嚣、熙攘的行人的旋涡当中来,那他就不会不想心事”,文中的军人、三个年轻人、扫地人都是把马车夫当做“物”一样来对待,在他们眼里姚纳就只是个“赶车的”,姚纳只为履行“赶车”这一功用而存在,在他人眼中,姚纳的悲伤、喜怒哀乐,都是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没有人会去关心他“功利价值”以外的状况。这样的社会现实、社会文化加剧了人情冷漠,冷漠的现实又加剧了人的异化,人内在的分裂。这样的社会环境里,面对个人命运的苦难,不能拥抱自己的苦难、不能拥抱自己的孤独、不能包扎自己的伤口、不能做自己的上帝、不能活成自己的英雄,那么在个人主义文化主导的功利、现实的、冷漠的社会中,注定沦为社会机器下的孤魂野鬼……扭曲变态的魂灵……,契诃夫以冷峻的、旁观的、写实的笔触,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我”该如何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然而他只负责提出问题,从不给答案。而“姚纳”这一形象的价值就是在于给我们提供反面的参照,在这个社会,寄希望于他人的同情理解和救赎,是行不通的;人应该回归自己,找到自我的主体价值和力量,完成自我救赎。
如何唤醒个体意识,生命尊严等精神力量,树立自我主体价值,构建自己的精神体系,让自己在这广袤陌生的世界里有一个安顿身心的城堡亦或精神家园?这是契诃夫给我们提出的关于“我”如何存在的问题。)姚纳的眼睛不安而痛苦地打量街道两旁川流不息的人群:在这成千上万的人当中有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倾诉衷曲呢?然而人群奔走不停,谁都没有注意到他,更没有注意到他的苦恼。……那种苦恼是广大无垠的。如果姚纳的胸膛裂开,那种苦恼滚滚地涌出来,那它仿佛就会淹没全世界,可是话虽如此,它却是人们看不见的。(人群川流不息,但谁都没有注意到他----写出了个体的渺小;“在这成千上万的人当中有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倾诉衷曲呢?”“成千上万”对“一个”,多么鲜明的对比,然而事实上,一个人也没有,深刻地揭示了人作为个体存在于社会的现实状态:孤独、无助、渺小;“那种苦恼滚滚涌出来,那它仿佛就会淹没全世界,可是话虽如此,它却是人们看不见的。”-----写出了人与人之间的疏离,隔阂;人与人之间就像两座孤岛,没有办法连接。契诃夫似乎过于悲观了。人与人之间如何才能缓解、甚至解决这种疏离、隔阂?人是应该选择自我整合、自我强大、自我救赎,还是在与他人的互动中、在群体中完成自己、实现自己?对这个问题的不同回答,导向两种不同的文化价值取向。这涉及东西方文化价值取向,西方崇尚个人主义文化,更重视个体价值,个人英雄主义,推崇自我救赎;东方文化倾向于集体文化,更重视个体融入群体,在和谐的人际关系中实现个人价值、自我实现。马克思说“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个关系我认为应该包括了人与自己的关系,也包括了人与他人的关系。可以从这两方面来实现自我救赎。)这种苦恼竟包藏在这么一个渺小的躯壳里,就连白天打着火把也看不见。(这么汹涌的苦恼,这么渺小的躯壳,形成对比形成张力,更微妙更深刻的是,“即使白天打着火把也看不见”,打着火把是看有形的事物,是视觉,而“苦恼”是无形的,是内心的感觉,运用通感,以夸张的笔触,形象写出了姚纳的苦恼之深,儿子去世已足够悲苦,而这悲苦独自承受,不被任何人聆听、理解,更加剧了其苦恼。契诃夫通过对姚纳的苦恼的描写,揭示了人的存在:人内心的真实状态,别人很难理解,很难真正做到换位思考;人与人之间真正“相遇”之困难;揭示了人的生命本质上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