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天上人
阅读量:3712213
2019-10-23
长这么大,对“死”已经不陌生了。
每天的新闻报道中,各种大灾小难,地震、车祸、洪水、坍塌、枪杀、自然死亡等等。有统计数据说,世界上平均每秒有2个人死亡。一天有86400秒,所以每天的平均死亡人数是17.28万人。这么多!让我切切实实感受到“死”的,却寥寥。
唯一一次印象深刻的是08年的汶川大地震。正值高考,上完晚自习已经晚上10点了,钻在被窝里,用收音机听汶川大地震的报道。时任温家宝总理亲赴现场慰问百姓。他老人家一边讲话,我一边抽泣,还怕声音太大吵到舍友,使劲压抑着、憋着。第二天早上带两个红肿大眼包子去上课。
远在天涯的人的离去会让我心疼地流泪,却不会让我痛彻心扉。让我对死开始有真正认识的,是身边人的渐渐离开。
9岁那年,爷爷去世了。当亲人们都围在爷爷灵床前哭天喊地的时候,我却被派去通知叔叔婶婶。回来时,爷爷已经咽气了。我心里懊恼,竟没有机会和爷爷道别。不知道什么时候,院子里多了一只马,个头和真马一般大,粉色的,纸片剪成的皮毛,头上各种奇奇怪怪的装饰。我们几个熊孩子逗着三叔叔家刚会跑的小妹妹,“带你去看爷爷归天要骑的马好不好?”只一眼,妹妹就“哇”的一声吓哭了。葬礼上,我钻在祭奠爷爷的长队里,穿着一整块白布扯成的大马褂,带着齐腰长的白帽子,跟在大人们后面一趟一趟地去土地庙前磕头。我第一次看见爸爸哭,眼泪和着鼻涕顺着下巴拉长在地上,流进爷爷祖祖辈辈踩踏的泥土里。忽然,在人群里,我看到了好久不见的姥爷,竟然笑着喊道:“姥爷,您怎么来了?”
姥爷去世时,我已经上高中了。爸妈怕耽误我学习,没有通知我。只听他们说6月天下着雨,特别冷,祭奠的人磕头都没有地方,个个冻得不轻。我没有机会去送他老人家,只是天天看着以泪洗面的妈妈不知所措。姥爷家离我们有十几里地吧,加上交通不方便,我极少到姥爷家。只记得他很高,年轻时能有一米八吧,瘦瘦的,印象最深的是他头发很少,左右两鬓光秃秃的。关于姥爷的记忆很少,但彼时的我已经开始明白“死”是件天大的事,是让人心痛的事,对于继续活着的血脉相通的人来说,直面“死”还是一件极其不容易的事。
大学刚毕业,一同学告诉我,“唐天天没了,你知道吗?”我心里轰鸣一般。“不可能呀,上个月我俩还聊天了呢。”“哎,前几天刚走,我去送的他,白血病。”我赶紧去翻我们的聊天记录,字在,话在,聊天窗口也还在。我打了几个字,还能发过去,等了半天,却再也等不到他的回音了。我呆坐电脑前,看着那些字慢慢花成他的脸,然后回头摇手向我说再见。花一样盛开的年纪,鸟一样要驰骋天地的时候,他却像一颗流星无声地从我身边陨落了。生命的脆弱让我不禁寒颤,死神何其强大,说带走谁就带走谁,无可商量。
工作不久,认识了一位做小商品生意的李老板。国字型方子脸,皮肤黑的看不见眼在哪,半边脸上还有一大块胎记,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却弓着个腰。暴脾气,总是一口一句骂人的话。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喜欢我初恋男友,经常到我们家玩。日子长了,就成了朋友。后来一天,我突然接到初恋电话,“老李走了。”“说啥呢?平时也没见他这灾那病的,别胡说,”我怼他。“真的,心脏猝死。”老李,44岁,媳妇刚生完二胎,也是个儿子。我不知道怎么接下面的话,脑海里奔涌的都是往日点滴。他请我们吃饭。他和我们品茶。他教我开车,坐在副驾驶上直冲我嚷嚷“踩刹车!踩刹车!”音犹在耳。死神总是在我不经意的时候给我一个震天霹雳,让我防不胜防。美好的一切说散就散,来不及好好告别。
到今天,已是奶奶走后的第四年。农历九月十七是奶奶生日,妹妹说,“我梦见奶奶了”。“奶奶”这个词是这么多年来我不愿想也不愿提及的词。我害怕那些我极力按住的压制的情绪会在那么多人面前一倾而泄。我毫无防备。我也总想写写奶奶,可每每提笔,就会炝眼,就会胸闷,鼻头发酸,心如刀绞。我知道奶奶会走,却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这么快,这一天竟近在咫尺。
2016年11月13日傍晚,我接到爸爸电话,“你俩快回来,你奶奶磕断腿了!”妹妹在旁边安慰我,“没事没事,可能就是蹭破皮了,别慌,咱俩快点买票往回赶”。我知道妹妹也慌的不行。当天已经没车了。没办法,只好天亮了再走。我俩谁也不说话,衣服也不脱,就守着表,3点就去赶最早的大巴。回到家,奶奶正躺在床上。家里乌泱泱的不断人。
我从小被奶奶养大。小时候的事我是没有印象的。奶奶说我小时候不淘,好喂。一顿一个水蒸蛋。所以奶奶从不舍得吃鸡蛋,都留着给我。我大点的时候,奶奶走到哪就把我带到哪。她和爷爷农忙就带我去地里,用老式的水壶灌上一壶水,再拿上一些饼干,她和爷爷干活,饿了我就抱起水壶咕咚咕咚喝水,饿了就在地里挖山蒜吃。姑姑们有时候来看他们,看我在地里晒得黢黑,都责怪他们。爷爷去世的那年,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奶奶每天必准时叫我起床。我问奶奶,“您怎么这么准的,咱家有没有表?”她总说,“鸡一打鸣,我就开始数着哩”。刚开始奶奶给我梳头,一边梳,一边说,“好好学习,以后抱笔杆子,别下力!”我哪里懂这些用意,那个时候就知道爱美了。奶奶只会用布绳给我绑小辫,学校里都已经时兴皮筋了。我嫌弃奶奶的手艺,开始自己梳头。每天早上一个小时打不住。麻花小辫梳了又扎,扎了又梳,不是左边高就是右边低。奶奶嗔怪着,“看把你酸的”。我也有贪玩的时候。二年级冬天,我迷上了踢毽子。每次和同学比拼,我必头名。为了这头名,我踢毽子上了头。回家作业不写,书不背,不是踢毽子就是缝毽子。奶奶看不下去了,“你再这么踢,不好好学习,考试考不好当心你爸发火。”凉水一般,针扎一样的话,逆着我的心,我哪里能够听得进去!果然,期末考试考了第十二名。全班总共才十三个学生。人家我妹感冒都考了第六。我爸真发火了。过年前一天,守着满满当当、精心烹制、香气喷喷的菜肴,我爸说,“你还有脸吃吗?那么能咋不踢毽子了?太不像话了,还倒数!不要你了!”奶奶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场景,大老远就在门外质问我爸,“不要她了?!不要她你让她大过年的去哪?!小孩子说几句就行了。”无奈我爸牛脾气,奶奶拗不过,拉着我就去了奶奶家。奶奶说,“奶奶有啥你吃啥!”这次不愉快的考试再也没有提及。奇怪的是,我以后每年都考第一,一直保持到高中。我也有耍小性子的时候。以往我放学回家,奶奶都会做好饭,去村口接我回家。有一次我回家,看见奶奶锁着院门,以为奶奶也不要我了,就赌气离家出走了。我躲在奶奶经常带我去躲雨的山洞里,看着奶奶慌慌张张地跑来,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铁青,眼神犀利。我以为奶奶要数落我一番,奶奶却说,“钥匙奶奶放在门口旁边的小石头底下,以后别再吓我了。”初中的时候,学校新建实验楼。楼体建完了,但是用于工人攀爬的铁围栏没有拆除,也没怎么固定,就直挺挺地竖在那里。上完课间操,同学多,也不知道哪个孩子碰了一下,架子就塌了。我被砸中了头,当场不省人事。奶奶着急,却又没有别的办法,就烧香拜佛,求神仙保佑我回家。我在家躺了一个月,奶奶寸步不离。高中之前,我们村都在半山上。每次回家,都要经过一个山谷。有一次回家,半路我在山谷休息,不知怎么我肚子就开始疼痛难忍,我也不顾什么来往乡亲,就地打起滚来。奶奶听说后,活也不干了,干活的家什扔地里就跑来看我,抱起我,摸着我的头说,“不疼了,好了,不疼了,好了。”真也就奇怪,居然一瞬间就真不疼了。上了大学后,我回家屈指可数。每每回来,总给她买一套新衣服。奶奶总说,“奶奶青布马褂穿惯了,你挣个钱不容易,别乱花钱,庄稼人,没个好。”但我走后,总听妈妈说奶奶拿着衣服向来人炫耀。当然,奶奶有什么好吃的也都给我留着。姑姑们有时候抱怨,“我们这些当女儿的都不比你和你奶奶亲,问你奶奶要个南瓜,你奶奶就是不给,说是给你留着,都烂了,还给你留着。”我犟嘴,“那是我奶奶。”是的,我奶奶就是这样,什么都给我留着。枣,给我留着;西红柿给我留着;黄瓜给我留着。。。只要她有的都给我留着,烂了也都给我留着。但是地里的活,奶奶从不让我做。奶奶是个勤快的人,地里的活总是最早干完的。每年瓜果蔬菜都是奶奶最先尝鲜。奶奶总开玩笑,“我就是卖在坡里的。”找不到奶奶时,我就去田间地头。每次我去地里找奶奶,远远的看见奶奶在山谷那边浇菜,我就会在山谷这边扯开嗓子,“奶——奶——”,那边也传来奶奶一声“嗳——”。山谷里回音荡荡,良久不消。有那么一回,猛地我竟然看见奶奶挑着两只水桶一晃一晃地爬上山坡,渐渐升高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崎岖的路的天际。我不知道我做什么才能让奶奶再健步如飞,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奶奶已经老了。我看见奶奶破衣烂衫地趴到鸡窝里拾鸡蛋,两手捧着给我看,阳光在她满是皱纹的沟壑间流淌,白发苍苍。头脑也开始不灵光了。奶奶从不贪图别人家的东西,儿女家的也不行,我妈妈给她用什么东西,她都推三阻四,从不轻易答应。某一天开始,奶奶竟然大抱大抱地拿邻居家的柴,被人家找上门好几次;去三叔家的桃园摘桃子,还哪个大吃哪个,哪个好吃哪个,高兴地说,“你多摘点,咱们回去吃”,笑得捂着肚子,弓着腰,半天喘不上气来,桃树影里牙花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开始家人都以为是奶奶年纪大了,有点老糊涂了,也没多想,任由她来。有天,在北京工作的姑姑回家发现给奶奶买的壮骨粉奶奶不会喝了,一个塑料袋撕扯半天打不开,拿着水瓢找水瓢,搁下筷子忘筷子,还老是念叨她小时候的事。姑姑说,“你奶奶是得了老年痴呆了”。刚开始,奶奶是忘东西,别人的东西都认为是她的。后来她开始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大半夜的爸爸着急地给我打电话,“你奶奶找不到了!”爸爸发动了村里的所有人,大半夜的举着手电筒到处帮我找奶奶。爸爸说,当时最坏的念头都有了,想到过奶奶会走到那个水塘里,想到过会一脚踩空,摔下哪个高坡,想到过会顺着哪条不知名的野路,走到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我在外地,一动不动守着手机,等,等,等那个让我相信奇迹的电话响声。庆幸的是我等到了。二叔叔在一块地里找到了奶奶,她正蹲在那里拔草。二叔叔问,“你怎么在这里?”奶奶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我顺着东边那个路,就来了这里了,找不着家了呢。”从那时候开始,姑姑就建议我们说从现在开始就要做一些心理暗示了,不然,真到那一天,会承受不了。没想到这种心理暗示很快就派上了用场。奶奶晕倒住院了。我和妹妹很快出现在奶奶身边。那个时候开始,奶奶已经开始有些不认识人了。爸爸指着我问奶奶,“这个是谁?”“这个老大,”奶奶对爸爸说,“这不是俺的孙女。”我扭过头,怕我的泪水让奶奶看了心疼。我知道奶奶不会忘记我的。随着病情慢慢加重,除了很亲近的人,奶奶几乎没有认识的人了。邻村的四姑姑特别想让奶奶再去他们家看看,住几天,擎吃擎喝地享几天清福。结果怎么哄也没有哄去。我哄着奶奶说,“咱们去村子西头去逛逛。”奶奶一口答应下来。一路上又是采花,又是捉小鱼,来到了姑姑家。只要有我和妹妹在,说什么,去哪里,都行。后来,我想把奶奶接到我身边。家里人都不同意,害怕真的到了那一天,我没法处理。多年以后,我看到了很多关于老年痴呆的影视作品,才终于明白家人是对的。老人还是要生活在他们最熟悉的环境里,这样最安全,他们也最踏实。磕断腿之前,奶奶的病情已经恶化到连我和妹妹,这两个她最心疼的孙女也不认识了。每天就是到处捡垃圾,满屋子翻东西,一刻都不停。我们想了一个办法,一根绳上系无数个结让奶奶来解。这样干净又不累。果然,奶奶会一直坐在那里,试图将所有的结都解开。我们一根根地系,她就一根根地解,一个都不落。往往是我们打一个下午的结,奶奶解一下午的结。看着无数次重复着忙碌的奶奶,我总偷偷背过去抹眼睛。我真恨命运不公!有时候,我们也会逗奶奶,就一个劲儿地叫“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奶就一遍一遍地答应着。有时候她会突然蹦出一句,“我把你祖宗,你个小苦瓜妮子。”惊得我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总有一些时候,我希望是奶奶装的,是她不愿再清醒。直到我看到躺在床上的奶奶,毫无转圜的希望。
白天各种人来人往,很多情绪都必须深埋。到了晚上,一包一包的纸巾,一把一把的鼻涕。动静大了,奶奶就会问,“谁呀,这是?”我赶紧停住。虽然奶奶不认识人了,有些情绪她依旧敏感。正是冬天,我负责给奶奶做饭,妹妹负责给奶奶烧炕。晚上,尽管有大人,我和妹妹也会分工,一个上半夜,一个下半夜。刚开始,奶奶还能进食,后来喂也喂不进去,喂进去一会儿就又漾上来。漾上来的比喂进去的还多。腿必定是疼。奶奶已经不会表达,每次帮她翻身,她只会说,“哎吆,慢点儿,有个东西咬我”。看着奶奶不会说,不会道,吃不下,咽不下的躺着活受罪,我恨,恨不能替她承受,用我的命换她的。有时候也希望,早点结束,别再让奶奶受折磨。即便如此,我还是期待奇迹有一天会降临,我总还相信奶奶会好起来的。那年冬天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强的冷空气,半夜望着屋顶的霜花一圈一圈扩大,心里默念着,等这个冬天过去,奶奶一定会好的。转眼就到了大年三十,很多人来看奶奶,奶奶就指着屋顶的灯说,“三叔来了,三叔来了。”家里有懂得的,就说奶奶已经不行了。到了晚上,奶奶又开始念叨了好些去世的人,爷爷、大姑姑、年幼时就走了的三姑姑、还有之前的一个小孙女。。。弟弟们吓得不敢和奶奶在一起。我守着奶奶,心里乞求着,“哪怕能让奶奶再过了这个年呢,哪怕再让奶奶长一岁呢。”三十晚上是我守夜,我衣服也没脱,起来为奶奶换洗了两次。好不容易熬到了白天。奶奶状态比较好,已经有一周不能通便了,突然就通了。今天已经是大年初一,闲闲日子,大人们吃完午饭都去拜年了。家里只有我和妹妹。突然间,奶奶就开始上吐下泻,我就给奶奶清洗,妹妹就给奶奶量血压。“怎么血压这么低呢!”。“你是不是量错了,多量几遍”。妹妹是学医的,“不对,太低了。赶紧给爸爸打电话!”爸爸一听啥也没说,顷刻便出现在了我们眼前。“赶紧,赶紧通知你姑姑、你叔叔,你奶奶不行了。”他们开始给奶奶穿土衣服。四姑姑说,“快哭,别让你奶奶咽气,咱们得把衣服给你奶奶穿上。”我想起了很多年前奶奶的一句叮嘱。正是连绵的阴雨天,奶奶又在修整她百年后要穿的衣服。我候在奶奶身旁,给她穿线。“也不知道我死的时候你会不会哭”,奶奶问道。“说啥呢,奶奶要活到一百岁!”此刻,看着奄奄一息的奶奶,我趴在奶奶耳边,对她说,“奶奶,您不是问我您百年之后我会不会哭吗,您听听,听听啊!”从那一刻,直到嗓子哑了,眼泪干了,我还是哭喊着“我的奶奶,您去了哪儿”。衣服穿好后,奶奶气息犹在,我告诉奶奶,“奶奶,您的衣服都穿好了。”只见,奶奶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作出准备好的姿势。俄而,奶奶双手开始在空中挥舞,想要抓扯什么东西。我想去拉住奶奶的双手,被姑姑喝止。我只有哭、喊,也只有哭、喊。“奶——奶——!奶——奶——!”气丝游离之际,奶奶竟然拼尽全力,答应了一声,“嗳————!”我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心要被生生撕出来。我跪在奶奶头部的位置,看见奶奶双眼突然睁大,停了几秒,忽地一下闭上了。两行眼泪顺着眼角流下。屋子里都开始喊,开始叫,开始哭。叫妈妈的、喊奶奶的,哭嫂子的,哭婶子的。。混杂一片。灵床前立马有了小桌子,奶奶的牌位已经摆上了。香炉不知道啥时候也点上了香,桌子上放满了供奉的饼干、面点。大人们让我们小孩烧纸,然后再把纸灰包在黄灿灿的烧纸里,据说是给奶奶路上带的钱粮。我怕奶奶不够花,一摞一摞地烧,一摞一摞地包。我已经哭得没有力气了,大人们怕我哭坏了,安慰我说,“闺女啊,你奶奶这是享福去了。”我一听,又开始。以前参加大姑姑的葬礼,看姐姐一边哭娘一边细数她生前的种种,以为那才是对死者的告慰。我不会那种哭腔,还装模作样地哭了几句,自己心里都发毛。可是今天,一切竟那么自然。我跪在那里,自顾自地数量,
“奶奶,您不是让我好好学习吗,您去了哪儿?”
“奶奶,您不是让我抱笔杆子别下力吗,您怎么不管我了?”
“奶奶,今年的枣您还没有打呢,您也不管了吗?”
“奶奶,我给您买的新衣服,您都还没穿呢?”
……
正月初一,数九隆冬,冰凉的地板砖上铺满了谷秸,我就这样跪着,哭着,数量着,一夜。
“奶奶,您不是让我好好学习吗,您去了哪儿?”
“奶奶,您不是让我抱笔杆子别下力吗,您怎么不管我了?”
“奶奶,今年的枣您还没有打呢,您也不管了吗?”
“奶奶,我给您买的新衣服,您都还没穿呢?”
……
天亮后,就要给奶奶发丧了。上午要去土地庙前磕头。我已经不记得奶奶骑得是牛还是马,到底是白色还是红色。只记得我在人群中走不成型,一个婶婶架着我。村里人都在看。我不害怕他们笑话我哭的不像样,我害怕我哭得声音不够大,奶奶听不见,路上孤单,我还害怕我哭得不够厉害,让奶奶失望。
祭奠仪式还没结束,殡仪馆的车就来了。几个人进来,拿出一个蓝色的大袋,从正中间呲溜一下拉开拉链。家人用老式线毯把奶奶裹了起来。那几个人一边把我奶奶往袋里装一边念诵到,“大娘,别害怕,大娘,别害怕……” 接着他们就把奶奶抬到了车上。亲人们和我跪在车的后面,哭天喊地哀嚎着。车已经启动了,车轮一圈一圈转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突然意识到我将再也看不见摸不着听不见感受不到我的奶奶了。我扑上去。我要把车轮拽回来。有人拦腰抱住了我。我疯了一样地要挣脱。我狂乱地打他、锤他、踢他、踹他、我要去拽住车轮啊!车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还在拼了命地挣脱着。而车,它没有等我。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它驶过了桥,驶过了村头,驶到大马路上,消失不见了……
姑姑总是安慰我说,好好活着就是对你奶奶最大的回报。我不想要这样回报,我只想要我的奶奶活着!
这些年,奶奶经常入梦。有时躺在床头,头上满是元宝,有时站在梨花树下,满脸笑容,有时我跟在她身后,她走到哪我就跟到哪……老人们总说,梦见去世的人不好,身子骨会弱。我不怕。我宁愿我的奶奶夜夜入梦,天天相见。
柴静说,死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除了忍受,没有别的办法。为了纪念奶奶,她说,“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有了想要一个孩子的念头。我想有个孩子,希望让她在他身上活下去”。
是的。血脉相通,子孙绵延,奶奶便会一直在,一直在,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