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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不得将你一口吞下

阅读量:3729469 2019-10-24




我这个年代的人,活生生被吃折磨了一辈子。
 
“吃了吗?”开口就飙一股俗不可耐的烟火气,改不了了。有段时间,朋友提醒我,现代人打招呼要改变一下,说“你好!”。我试着变了一天,第二天又打回原形,还是那句根深蒂固的“吃了吗?”
 
没毛病啦。食色性也,食排第一;吃喝玩乐,又是第一。孔圣人都觉得吃是至关重要,何况我辈凡夫俗子。东方人觉得吃饭大如天,西方教廷称吃乃人之原罪,所以中国的食文化缤纷璀璨,一部《舌尖上的中国》看得十三亿吃货喉结翕动,口水长流;而西方则乏味得很,舌尖上的西方仅仅有三个字可写:“几分熟?”。
 
前些时间,忽然踝关节痛不欲生,去医院一查,痛风,尿酸600多,超过指标近一倍!医生解释了半天我没明白,于是他简单明了说:“你是吃得太好了。”
 
吃得好会得病?想不通,不明白。
 
这些年确实吃得不错,鱼肉自然是不在话下,想方设法的变着花样来吃。
 
三伏炎天,寻一户农家,邀七八好友,购一条肥狗,带一箱茅台,赤膊上阵在野外吆五喝六,吹牛划船,直到月上中天,不亦乐乎?
 
秋天,托付乡里亲朋弄几条眼镜蛇,三只肥母鸡,一大铁锅炖出“龙凤呈祥”,汤味浓香,喝得头顶冒烟,浑身打了鸡血,不亦乐乎?
 
冬天,到洞庭湖找了船家,收购各类野生湖鱼,就着湖水,煮出江湖风味。吹着刺骨的湖风,边吃边吼“沧海一声笑”,不亦乐乎?
 
或者到平江大山里,找老猎户胡一刀,刚打下的野兔,皮毛尚温热,野猪薰了半个月,八只牛八卦烧得焦黄,老谷酒泡山参已有一年,桌下放盆炭火,八大山民汗流浃背,喝一整天,不亦乐乎?
 
吃烤鸭到北京全聚德,吃烧鹅到东莞道窖,吃海鲜到青岛一锅蒸,吃烤全羊到蒙古大营,吃螃蟹到岳阳白泥湖……
 
吃得太阳穴鼓出来,仿佛内功精湛的武林高手;吃得脖子溜圆,如揣着一只充气的篮球;吃得腮帮子一说话,两砣肉就摇摇欲坠。
 
我们这些六七十年代的中年男人,说起吃来,咬牙切齿苦大仇深,吃,纯粹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报复性行为。
 
年轻时太苦了,现在必须狠命吃回来!这个世界欠我们的口粮!
 
现在衣食无忧的小伙子小姑娘们,他们不懂。
 

70年代,口粮是队里按工分分配的,我家劳力少,工分自然也少,粮食总是捉襟见肘。母亲奉行伟人号召,“闲时吃稀,忙时吃干,平时半干半稀。”冬天寒风刺骨,肚里里灌一肚稀饭,咣咣当当作响,不消一个时辰,饿得口吐青痰头晕眼花,母亲于是带我到队上饲养室去。母亲负责在大队喂猪,将饲料中的碎米簸出来,用菜叶包了,放在猪食锅里蒸熟,看看四下无人,捞出来喂到我嘴里。
 
即使吃干饭,也是夹杂着红薯芋头丝之类,肚子涨气难受,一屋子人此起彼伏的放屁,恍如与鬼子打游击战的枪声。屁自然是惹人笑的玩意儿,大人笑,小孩也笑,笑得眼睛发红,分外凄楚。
 
大队部养了一群鸭子,鸭司令王大眼睡阁楼上,鸭群就在下面。我和小伙伴歪脑壳晚上钻进鸭棚去偷捡鸭蛋,结果鸭子集体嘎嘎叫,惊醒了王大眼,生生被活捉了,扣了我和歪脑壳每家十斤口粮。我俩实在气不过,晚上到队里即将收割的稻田里,赤手撸穗子,弄不到两斤稻谷,手上都是血泡,回家又挨了大人一顿家伙。
 
那时候,凡所有能送进肚子里的东西,我都不会放过,我的肚子,是一只能收纳千奇百怪的口袋。春天,野外的刺凤子、菜苔子、酸橛子嫩嫩的,入口一股清香。夏天,丰盛的菜园里有碧绿的黄瓜、长长的豆角、肥大的地菜瓜。秋天来了,树上有苦果、桑椹儿、黄桃各色果实。我瘦小,但身手敏捷,不管谁家的瓜果,都不在话下。但到冬天,除了到屋檐下掏鸟窝摸几只麻雀蛋,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饿得万般无奈,偷摸到队里刚种下的红薯或者土豆地里挖种子,被看菜地的三清大伯抓住,是要关黑屋子的,风险极大。
 
 
读初中时,每天早上,母亲给我用布包带了四两米,罐头瓶子装三块咸萝卜,做中午的伙食。在水塘里自己把米淘好,放在学校大灶上去蒸。中午各班老师派出两名学生代表去伙房抬饭,这可是美差!我和同桌的白皮经常争着干。看到人在饭里蒸了一只鸡蛋,半截突出在饭盆上面,白皮一口咬将过去,边壳都不吐。我愤然骂道:你狗日的饿痨鬼转世啵?用手抠出下半截鸡蛋,慢条斯理咽下肚子。
 
有时候,老师家属为了省事,在大灶上蒸了腊肉腊鱼,油腻腻的活色生香,一旦被我们发现,手爪子直接伸进去抓了就往嘴里送,一边还往衣服口袋里塞,也不管不顾一双大腿烫得通红。
三块萝卜是断断送不下四两米饭的,常常一半饭没吃完,菜就先完。于是到体育老师家属开的小卖部,打一分钱散装酱油淋在饭上,染个好看的红油色。
 
最惨的是初中三年级读住校,一个班的男同学,睡在一间废弃的教室里,冬天外面飘大雪,从瓦缝里打进屋子,被子上也覆了一层薄薄的雪籽儿。晚自习后,饥寒交迫,肚子饿得呱呱叫。我和胖子、灭螺几个实在受不了,到学校的菜地,扒开积雪,拨几个萝卜,挖一篮子菠菜,在宿舍里用清水煮了,也吃得津津有味。
 
 
高中在离家几十里的县城,粮食是划拨过去,但菜钱必须自备。
 
第一学期,我用自己的小聪明,过了两个月享福日子。当时,菜金是买票的,三种,红色的面值两毛,绿色的面值一毛,白色的是五分钱。两毛是有肉吃的,一毛是香干粉丝之类的菜肴,五分最贱,是油条汤或者海带汤。我们化学老师的老婆在学校食堂,有一天我故意让胖子把她五岁的儿子一脚踹在地上,然后我扶起他,还掏出早备好的糖粒子。刚好让回家的师母看到,对我印象大好。此后,每次吃饭我都在她的窗口排队,一张票撕做两半,每次只给一半,她也不说,而且菜的份量比别人足。这个学期,我基本上餐餐能吃肉,着实让我感受到了社会主义幸福万年长。
 
孰料,第二学期学校食堂改变了就餐方式,八人一桌,两钵菜,一盆饭。一个席长,负责分饭分菜。席长也有私心,表面上饭划成八个面积相等的长方形,但饭叉子在底下大有文章,饭块就是正梯形与反梯形。菜也是由席长分好,每天内容大致相同,一钵炒香干,或者炒粉丝,另一钵,炒南瓜,或者煮海带。粉丝里面经常会出现黑色颗粒,比黑胡椒略大,分明是老鼠屎。拨出来,继续吃,不吃就得饿死。
 
某天,轮到我当席长,又是一钵炒粉丝,分菜时一叉子下去,居然插出来一只死老鼠!那畜生正张着尖利的牙齿,无声诉说人间冤屈。
 
不革命,勿宁死。那时候,我发动了人生第一次“革命”。
 
我组织班上的同学,画了两幅大漫画。一幅是,某同学用饭叉扎起一只肥硕的死老鼠,老鼠的配音:谁说我是四害?我牺牲自己为同学们改善伙食,光荣!另一幅是,一个脖子细长的同学苦兮兮挑起海带,叫苦连天:怎么今天又吃海带?旁边同学对白:学校关心我们,海带能预防大肚子病啊。前者作恍然大悟状:哦——难怪我的脖子越来越细了!
 
画贴在学校宣传栏上,一下引起全校同学共鸣,第二天吃饭时,食堂里碗筷敲打得咚咚响,大家都不开餐,唱国歌,响彻云霄。校长来了,表态一周至少加一餐红烧肉,动乱才平息下去。虽然后来学校政教处调查出来我是始作俑者,秋后算账处罚了我,但在同学们心中,我的威望居高不下。

民以食为天,吃饭天大的事,饭都吃不饱,妄谈人生理想,纯粹扯卵谈。
 
所以,后来生活稳定,步入小康,我一直胸无大志,以吃尽天下美味为己任,根本不顾别人告诫要节食、素食之类的屁话。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弥补前半生饥饿带来的屈辱。
 
终于,身体开始报复我了。体检,三高!尿酸高血脂高转胺脢高!
 
单位倡导中层干部是加强体育锻炼,按兴趣组建了各类队伍。我年轻时踢足球,结果一圈下来撵不上球,人就喘气不过来;高中时期篮球打得差强人意,又进篮球队,结果运球时弯不下腰来,还是不成。实在没办法,只好进高尔夫球队,心道有球秆,这下不用弯腰了,结果,看不到球了,退后一步,球杆又够不着!诚为可恼矣!
 
忽然想起朋友老海。老海在我们市做副市长,从大队干部做到市长,一路苦尽甘来,吃起来从不节制。当官了,有钱了,一天抽三包软中华,每餐喝一瓶飞天茅台酒。点菜必不离乌龟王八河豚肉。食量惊人,一个人可以吃下三斤半的猪肘子,外加一客西冷牛扒。结果,老海同志57岁刚解决正厅待遇,死于肝癌。没吃国家一分钱的冤枉退休金,诚为可惜矣。
 
衣禄饭份,上天注定,过盈则亏,食饱伤神。
 
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事哦,老了儿孙绕膝天伦乐,更兼或可红袖添香夜读书,想想就惬意。
 
于是,我又开始顿顿青菜,红薯,见肉食绝不下箸,强咽口水,复古返祖,再度回到了少年时期那个难忘的饥馑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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