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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气与真意-关于围棋的八卦

阅读量:3837212 2019-10-27



作者?:??陈春宇
我那一点点微薄如尘埃的围棋知识,让我知道了围棋棋盘基本位置都是有名字的。
横竖十九道,共361个点。中间那点叫做天元。周围的八个点叫做星位。
我尚能记得,一来是因为“天元”也是日本棋坛的一项比赛,二来是因为这些名字实在美。
听起来好像浩瀚的宇宙都铺陈在361个点中。
天元是一个极富深意的词:
天元象征着由众星烘托的“北极星”,又可象征群星竞耀中最光彩夺目的第一明星。
天元也通天意。在我国古籍中,“天元”一词早被引用于《史记历书》:“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始初。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顺承厥意”。
天元通帝王的基业。《后汉书陈忠传》说:“臣愿明主严天元之尊”;
天元更是超神入化的象征,是万物的本源和开始。《魏书管辂传》说:“夫入神者,当步天元,推阴阳,探玄虚,入幽微”。
开始看吴清源的自传《中的精神》。
他的文笔很优美,情感也很收敛。但是我向来不喜欢男人在码字上面玩太多花,码字也就跟下棋一样,你执着于某些精彩的段子,就无法搞出大格局。
看他讲六合之棋,讲什么是中,什么是最善一手。触动极大,突然对整个围棋史好奇起来。
我爹一直是个非常不入流的围棋爱好者,生平最好的战绩是街道围棋比赛季军,参赛人数为:五人。
据我看,他棋品也一般,下棋的时候咋咋呼呼高声喧哗跟菜市场一样,更别说经常拿这个作为躲避洗碗的借口。
“别慌,等我打完谱。”
一般情况,这一打就是两三个小时。我外婆或者妈妈就忍不住把碗给洗了。
我爹也企图教过我,但是我在学了基本的规则、术语以及弄懂了“死活”之后,我爹说你要入门先得背“定式”,所谓定式,就是你在争夺角部时,面对不同情况合理的下棋次序和落子点。
我问要背多少个,我爹炫耀一般地答曰:不多,200多个。于是也就歇菜了。
但是,我很喜欢看我爹订阅的围棋杂志,比如《新民围棋》一类。
除了我不太看得懂棋谱之外,里面连载的棋手故事我倒是看得很有趣味。
我现在都能闭着眼睛背出记忆中棋手的名字,聂卫平、马晓春、曹薰铉、小林光一、小林觉、大竹英雄、武宫正树、常昊、罗洗河、藤泽秀行、赵治勋、刘昌赫、林海峰、柳时熏……当然还有,从我初了解这项运动不久就开始自己统治时代的李昌镐。
再老一辈的名字我还真的就记得住吴清源。
第一是因为升降十番棋实在太有名;
第二是因为其他上古神兽的名字实在太难区分,诸如什么本因坊算砂、本因坊道策、本因坊秀策、本因坊秀哉、本因坊秀荣……
第三是我牢牢记着当时看杂志里刊登的一则关于吴清源在某次十番棋之前的准备工作,沐浴斋戒用粗盐擦身然后平静身心,这种武林第一迎接挑战者的氛围实在很吸引人。
所以,我撸完吴清源自传之后,就去再次仔细翻看了一些围棋历史的八卦,包括涯叔那个介绍新布局历史贴,赫然发现这项看似最安静的运动,一页页都洒满了狗血。
而且,非常意外地,极大地安抚了我因为球队输球而略不平静的小心灵。
1、 旧规则
小时候,我爹教我落子,第一手要落在小目。(星位旁边一点,棋盘上横向第三道、纵向第四道的交点。)然后,务必要记住“金角银边草肚皮”这个口诀。
这也很好理解,棋盘角和边缘比较中间当然更容易围出自己地盘,就像依山扎营总比深入腹地来得简单。
但是,我从小就是个八卦人士,我看过《新民围棋》上八卦说曾经有人“第一手落在天元”,虽然不懂,但看似很牛逼。于是就问我爹我可不可以第一手落在天元,我爹说当然不行。
那个时候我只当是死规则就略过去了。
当我翻阅了棋局的八卦才知道,围棋历史长河中,吴清源是第三个第一手落在天元的人,前面两个都是惨败,而吴清源其实也败给了当时的对手木谷实。
我爹教我的那七个像儿歌一样的口诀“金角银边草肚皮”原来也不是他顺口胡诌给我听,他让我第一手落在小目也不是瞎逼给我启蒙。
围棋是思想的运动,最开始的落子极端重要,决定着你这一局的思路,但也并非一定是决定性的。
我发现无数的八卦围棋历史帖,都喜欢拿足球作比喻,非常有趣且契合。
比如起手的布局,譬之足球就是你一开始选择442还是433还是4231还是343,这个很重要。但是阵型不是死的,是活的,中途应情况变阵调整也是很必要的。
我爹教给我的这个布局的思路,据说是围棋史上古神兽本因坊算砂最先开始探索的,在本因坊算策的时候基本完成的。传说织田信长本能寺之变时,还在观赏这位本因坊算砂下棋,结果贻误了时机。
一个最初的布局思想居然能穿越那么久的时空,还能成为人们下棋的准则。真是非常奇妙的一件事儿。
而围棋的布局思想,也是在鬼子四家争霸中逐步完善的,这是一段狗血逆流成河的历史。可以理解为四大门派,其实主要是本因坊、井上和安井家,每一世代总会出一些天才,为争一个天下第一的“名人”头衔,拼死一搏。
这还真不是开玩笑,虽然我对于鬼子的文化有诸多不喜的地方,也很不乐见源于我朝的围棋到了他们那边反而被发扬,但是鬼子围棋史上诸多棋手对于这项运动之虔诚认真,还是颇动人的。
那个时候为了争天下第一,举行的番棋争霸赛,有时落败的一方会遭受降级,不仅段位不保而且名誉受损。
所以,上古神兽们常常是以命相博,不惜吐血擂台。
我有时候颇困惑,究竟是执着于胜负会让人进步,还是放下胜负会让人进步。
一项竞技运动,没有输赢没有恩怨没有利益得失,无法进化并进行传播,但如果执着于输赢恩怨和利益,是否也无法抵达这项运动所蕴含的真意?
再回到,我说的第一手天元。
能否布局在天元,实际上就是这个问题本身。
布局的探索,从小目走到天元,是一个非常激荡的过程,是从边角走到中腹的过程,是一个要求棋手不断脱离简单实效的方法去追求美妙布局的过程。
这对棋手的要求极高。
首先就是视野和大局观,你如何将边角和中腹进行衔接;
再次是技术,这种拉长的战线仿佛处处都是空挡,你如何抵御住对手的攻击?
从吴清源和木谷实再到我后面特别想扯的武宫正树,他们所探索和承继的新布局,是很难掌控的武器。
玩好了就是能让每一个真棋手伪棋手真棋迷伪棋迷全部心跳加速的华丽大屠杀。
玩不好就是一次次在注重实地效益的对手面前败下阵来。
再用足球来比喻,就是你将自己的攻击线越提越前的时候,你如何实现防守的稳固?如何实现每一点的策应?
你光有勇气这样玩还不行,你得有这样玩的技术。
很有趣的是,在涯叔上八卦新布局的那位楼主,用了这么一个比喻来形容当时新布局在棋坛的魅力,说旧布局就如一只保守但是总能取胜的球队,先守住自己地盘再徐图胜利,奉行的是1:0主义。而新布局就如同全攻全守时期的荷兰,即使尚未加冕,但是粉丝无数。凡是真心爱着棋道的人,突然发现原来下棋可以这么华丽和有趣,从内心深处都会有一股冲动,一股暂时摒弃胜负来试一试这种玩法的冲动。
这真是一个关于竞技真意的永久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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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明白新布局对于棋坛的冲击,得从吴清源抵达日本前夕扯起。
在上古神兽的纷争中,四个家族中活得最久最坚韧的还是本因坊家。
1923年,吴清源九岁时,一个统一的日本棋坛因为一个惨剧形成了。
本来,本因坊、方圆社、裨圣会三足鼎立,恩怨不断,纷争不休。
但是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日本关东大地震。
东京被摧毁了,三大棋社全部损失惨重。可能在这样一个情况下,往日的恩怨都显得非常渺小,三大棋社最终合并成了一个日本棋院。
翻阅围棋史的时候,你会越来越体会到天意这个词,有天赋极高英年早逝者,有一生拼尽全力也未能胜一人者,这些都不算什么,一场地震,一个动荡的国家,一次战争,一枚投下的原子弹,都会影响一个棋手的运命。
本因坊秀哉,是本因坊的继承者,棋坛最高荣誉“名人”称谓获得者,日本棋院领袖性人物。
往日和他争霸的濑越宪作、雁金准一、铃木为次郎等人也都在棋院里运作,当然争争抢抢的恩怨,依旧在融合后的日本棋院里发生。
此时,围棋的基本布局理念早已固定,第一手合理的下法在小目,从边角向中间发展。实用又有效。许多完善的定式也被固定下来,成为大家下棋的准则。同时,一些禁忌也固定下来,比如第一手绝对不允许落在“三三”,这一点被认为与其他位置过于疏远,称为“鬼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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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是世界上最喜欢把一些仪式性的东西无限神圣化的人,这一点其实颇变态。
那个时候棋坛前后辈的关系是极端严谨的,前辈对于后辈在对弈时的要求也是极端严苛的,大家都是老老实实背定式,勤勤恳恳下围棋。
本因坊门下尤其如此,本因坊秀哉这个人在围棋史上褒贬不一,不是在于棋力,棋力是公认的超一流,而是在于为人,到晚年吴清源某次采访时还孩子气地说“秀哉是个坏人”。
这也就不多扯了,说实话,我可算发现了,围棋真尼玛是一项折磨人的竞技,是要你放下一切过于繁重的欲念抵达非常冷静的状态然后……去争胜负输赢。
非常动人的追求棋道的一面,和非常小人的追求胜负的一面,往往并存,人性就如棋盘,过于复杂。
再扯回本因坊秀哉,这位老先生对于下棋的礼仪和坐姿,有着严酷的要求,他甚至认为礼仪和坐姿的提升了,你的棋艺也就有了进一步的提升。
估计我爹这种下棋跟卖菜一样的姿态,被老先生看到了会直接轰成渣。这,我就觉得有点矫枉过正。
所以,可想而知,这位本因坊秀哉率领下的日本棋院,是多么严守规则和秩序的单位。
非常幸运的是,吴清源去日本的时候,没有投入到这位本因坊秀哉门下。吴少年当初天马行空的搞法,估计会被反复逐出师门一万次。
你可以想象这么一副场景,在吴清源前往日本之前,如果把日本的棋坛比作一个武林,那就是已经在统一大势下暗流涌动的江湖。盟主之位既定,武林规则既定。一个来自东方乱世的天才少年被发掘,年方十四岁被送往日本。
吴清源前往日本的这件事儿,有个细节很有意思。
他后来的老师濑越宪作看了他的对局,觉得俨然上古神兽本因坊秀策转世,跑去找了当时日本政要犬养毅帮忙。
这位曾经资助过孙中山的政要问濑越宪作:你把这么一个天才带来日本,如果有一天他把你们全部打败怎么办?
濑越宪作做出了一个著名回答,我看过很多个版本,都无法完全诠释这句回答的深意和动人
——“那正是,如我宿愿。”
于是犬养毅点头了:那好吧,你把他带过来,我来保护他。
那时,吴清源还跟着顾水如在段祺瑞门下混吃混喝混钱用,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万一换一个不那么喜欢围棋的总理怎么办?所以,中国的舆论对于日本围棋界接受吴清源去留学还是非常高兴的。
北京最排日的报纸《益世报》不惜重篇幅赞美日本棋士的这一举动,北京《晨报》也动情地说:好吧,让我们暂时把排日的感情放在一边,努力去发现日本人的优点。(这尼玛是……表扬?),而日本的《棋道》杂志则隆重发表《欢迎少年吴清源》:
“人们早已竞相传说的这位少年的非凡天分,已经得到证实。现在,他就要加入我们日本的棋院。”
在中日媒体交相辉映的颂歌中,吴少年抵达日本。
附一个濑越宪作邀请尚在北京的吴清源赴日留学写的信:
谨启,前几日,通过山崎氏收到了你的来函,谢谢!我虽未有与你直接见面的机会,但过去从岩本氏那里听说你年纪虽幼,但棋力高强。这次,我又看了你与井上氏对弈的三局棋谱,更加敬服你的非凡器量。若是鄙人的健康与时间允许的话,我真想去拜访贵地,与你亲切磋棋艺。然而事情可能不允许,我深感遗憾。
我急切盼望你身体强健,完成大礼后,到日本留学,从而共同不断地研究。愿你能在不久的将来荣升为名人。我的拙劣之作一、二册已寄到了山崎氏那里,在你来日之前,若肯为我研究一下,我将感到十分荣幸。你和刘氏下的二局棋谱,加上我妄下雌黄式的评论,已在《棋道》六月号上登载,同时综述贵国棋界现状的文章也冒昧登载于上。因此,务必请你谅解!
搁笔之时,谨拜托你向贵国的棋伯诸贤们转达我的问候。遥祝你身体健康!
濑越宪作 谨具 5月16日
要知道濑越宪作此时已是日本棋坛的的成名人物,自学成才,天赋异禀,对阵本因坊秀哉也未落下风,而吴清源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孩。
濑越宪作说我希望你能拿走我国名人头衔,我希望有幸得你研究一下我的棋谱。此中所蕴含的气量的确令人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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