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不去我也告诉你吧,
那是我听过的最好玩的事,
一头大象,
坐在动物园里,
它他妈就一直坐那儿我操。
”
大家应该猜到了,题目是出自《大象席地而坐》中章宇所扮演的于城之口。
《大象》是从FIRST走出来的导演胡波的最后一部作品,今年七月FIRST影展的一场创投颁奖礼上播放了一段混剪,在强烈的预感之下,我举起手机、做好了准备迎接这个属于《大象》的镜头。
画面滑过,会场掌声响起,所有人好像心照不宣地,怀念着那个已经无法与我们相见的天才。
《大象》是我最喜欢的电影之一,去年FIRST开幕看过之后,10月初又在郎园看了一场spotlight放映,回来之后翻来覆去地想,终于忍不住在前几天去了一趟满洲里。
当我真的坐在大象面前,时间过得无比漫长,长到足够我把电影的每一帧、每一道光和每一个人都深深地回忆一遍。
四个人,最长的一天
北方的冬天最让人感到煎熬的不止寒冷,若是气压底下,整个季节都被阴霾笼罩,怎么也盼不到晴天,加上北方城市上空挥之不去的煤烟,压抑之感更加难以排解。
对导演胡波来说也许这正是他想要的。把影片拍摄地选在井陉,一个隶属于石家庄的老旧矿区,本以为常年萦绕在华北平原的雾霾可以为影片带来他需要的阴暗色调,但意外的是,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想达到效果,剧组只得趁太阳升起前和黄昏时抓紧时间拍摄。
因此《大象》在影调上最大程度的保留了胡波想要的那种气质,逼仄幽暗的,看不到光。
一早一晚的自然光微弱,如同片中的人物在生活的浅滩中搁浅一般,无力地勾勒出人物的轮廓;结合大量的晃动的长镜头跟拍,观众就这么跟着人物走进了他们无望漫长的一天:
于城是个“混混”,能说出“就是你打了我那个废物弟弟”的那种混混。在于城的思路里,他喜欢的女生不搭理他、他去睡朋友的老婆、朋友看到了后跳楼自杀,这是一条逻辑完整的因果链,不敢直面自己造成的朋友的死,于城把一切用看似风轻云淡的方式推到女孩身上。但在女孩眼里,于城是一个无法沟通、跟自己不在一个世界的人,“我就特讨厌你这点。”一句话残忍地扎到心里。
即使如此,他还是想带女孩一起逃走,在动物园坐着的大象是于城遇到过最好笑的事,他想和喜欢的姑娘逃到那里去。
韦布人生最“操蛋”的事一件接一件,暴戾的父亲被开除公职,把对生活的怨气撒在韦布身上,自己似乎一直是父亲眼里的“臭货”;最疼爱他的奶奶,一个人在小黑屋里孤独离世;喜欢的女生对他毫不欣赏,唯一记住的是他毽子踢得还行;为朋友出头,失手把校霸从高楼推下,背上了杀人凶手的罪名;最后一件击垮他的,是被信任的朋友背叛,自己曾经深信不疑的“他从来不偷东西”变成了极大的讽刺,朋友真就偷了别人的手机然后骗了他。
韦布独自走到了干枯河床边的空地,在火车发出的呼啸而过的轰鸣声中,大声哭喊着,咒骂着,那是他第一次情绪的全面崩溃与宣泄——面对这个毫无希望的小城,韦布想要买上火车票逃离,却机缘巧合被校霸的哥哥于城逮了正着,但出乎意料的是,于城选择放过了韦布、让他去满洲里看一看那头大象。
也许是老天爷故意捉弄他,本可以脱身的韦布却被朋友阴差阳错地“相救”害得计划大乱——坐在地上的韦布,脸庞占据了画面左侧所有位置,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被长镜头完整记录下来:
初见到朋友来救助自己的惊喜,到想到朋友背叛自己后的愤怒咆哮,再到听到朋友说掩护他走时嘲弄的大笑,最后是为自己“操蛋人生”的绝望叹气。
剧烈的表情变化结合长镜头,完整地向观众传达着韦布的情绪,喜、怒、笑更像是韦布对自己过往人生的总结。
而对于黄玲来说,这个十七岁生日,也是她度过最漫长的一天。父母离婚,父亲在几千里外的城市不见踪影;与母亲一起生活,但母亲却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法处理得当,遑论照顾敏感又脆弱的女儿了。黄玲把教导主任视作父亲形象的替代,也许是因为教导主任的家里明亮、干净,不像自己那个下水道总是堵塞、充满外卖味道的“家”。
原本大家还可以粉饰太平继续生活,但矛盾爆发于黄玲和教导主任去KTV唱歌的视频被疯传,教导主任把黄玲赶出了家门,教导主任的妻子也来家中闹事——躲在房间的少女翻窗而出。
以为是逃跑,但少女折返,在楼道门口的杂物堆中翻出了铁质的棒球棍,伴随着金属碰撞脆生生的音,摄影机跟拍少女回到了家中,穿过玄关的黑暗,少女举起了手中的球棒,打在了推卸责任的教导主任和他蛮不讲理的妻子的身上。少女的两棍子打得一片叫好,也把自己打入了泥潭。
伴随着沉郁的音乐,黄玲拎着球棒又跨越了黑暗,只能逃离囚禁自己的小城。
老金的一天从跟女儿女婿争执开始。以给孩子买学区房为借口,女儿女婿决定卖掉这座小房子,把老金送到养老院。冷漠的家庭关系里,唯二还让老金惦记的,只有自己的孙女和陪在身边的小狗,老金也以养老院不让养狗为托词,拒绝了搬到养老院的提议。可是在早上遛狗的时候,狗被别家的大狗咬死了,老金彻底失去了支柱。
更绝望的是,在楼道碰到几个混混,女婿看见了却懦弱地躲回了家里。只有天真的孙女说了一句,姥爷快回家。
也许是没什么可留恋了,老金除了养老院似乎无处可去。
镜头跟随老金穿过电动门进入了养老院,冬日仅有的一丝明亮随着老金进入房间逐渐暗淡,几个老人面无表情地挤坐破旧的沙发上,试图和外界能有多一些关联;看护人员自顾自地剥着花生,像是听不到、看不见有人到来一样。
摄影机在齐腰位置平移,跟随着老金进入更暗淡的走廊;老人们无所事事地带在各自的房间或躺或坐;放在窗台的红袋子和红窗帘是画面中唯一的亮色,但带来的希望与暖意被十几秒连续的黑墙迅速消解。
伴随着老金手中台球杆的敲击,悲怆而压抑的音乐响起,摄影机停在的狭窄玻璃的玻璃门前面,手握勺子的老人在屋里踱步,自己把门锁上怕老金进入房间。老金走出如隧道一样的走廊,光又照在了老金紧绷的脸上。老金知道,在这样的地方,自己活不下去。
四个人的命运交集在满洲里的那头大象身上。除了于城,其他三位对这片土地丧失所有期待的受难者,决定一起踏上去往满洲里、寻找那只席地而坐的大象的旅途。
大巴穿行在被黑暗笼罩的华北平原,在中途不知名的站点停下。远处黑色的群山如同铁铸的兽脊,人们纷纷下车,韦布,黄玲,老金在明亮车灯照射出的光柱中踢毽子。昏暗的画面,被黄色的光芒撕裂出一道裂隙,灯光所营造出的虚无温暖似乎暂时隔绝了生活的黑暗。几声嘹远的象鸣不知何处传来,盖过了发动机聒噪的轰鸣,踢毽子的人们停下了。
当选择出发的那一刻起,3个大人似乎短暂地结束了各自人生中最煎熬漫长的一天。而那声象鸣,像是对他们最长一天的唯一慰藉。
世界是一片荒原,
不管逃到哪里都不会有变化
“
世界是一片荒原,
我很感动。
”
在走廊上,被惩罚拖地的男生对韦布说道。
“你很感动?”韦布反问。伴随着学生踩到香蕉皮滑倒在地的闷响,和教导主任放肆嘲弄的大笑,韦布呆滞地望着昏暗的天空,陷入了沉思。
这种带有预言和哲学意味的镜头,像是故事之外的注脚,袒露地告诉了观众故事中人物的既定命运:
人们不过都是在这个无情的世界中生存,每日的琐碎中,期待着大厦崩塌的那一天。
荒原之所以荒芜,不仅因为季节的自然更替,更因为人们心中道德的枯萎,面对生活的痛楚与压力,只能把怒火倾泻在更弱者身上。就像韦布进班,凳子坏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又是同学的恶作剧;就像教导主任把学生视为垃圾,不在乎他们会去哪里读书,认定一半都是摆摊卖烤串的命。
但是能逃到哪里去呢?老金在车站,对要去寻找大象的韦布:“我告诉你最好的状况,就是你站在这里,你可以看到那边那个地方,你想那边一定比这儿好,但你不能去。你不去,才能解决好这儿的问题。”
也不是没有想过逃离这一成不变的生活,但老金显而易见地失败了;孩子,房子,生活的重担压在身上,老金没有更多选择的权利。因此在他看来,远处的满洲更像是一个不存在的乌托邦,让在现实中挣扎的人远眺时,能有一丝喘息的空间。可现实残忍在,即使去到了那里,也会发现世界上任何一处的生活都和我们所处的此时此刻不会有任何区别,痛苦和煎熬都不会因为逃到了新的地方而有丝毫削减。
也许老金是对的,我们需要说服自己有诗和远方等一系列美好的事物存在,但只要靠近,幻想也许只能破灭。这不正像拼命想要逃离都市生活的我们吗?从繁琐忙碌压人的都市生活逃走到陌生的城市旅行,发现世界上的大多数古镇都惊人的雷同,知名的步行街卖的都是义乌小商品城的玩意儿;而回到现实生活里,出租屋也还是显得狭窄,水电费账单总能如约而至,领导和KPI绝对不会放过我——
翻过山后才发现,远处的生活和眼下没有什么区别,生活编织的焦虑的囚笼让人无可出逃。
别找了,大象就在那里
去年的多伦多电影节上,在展映胡波的短片作品《井里的人》之前,胡波的偶像贝拉·塔尔,低沉着嗓子,声音略带哽咽的给观众介绍已经离开的胡波:
“
这个年轻的电影人很勤劳,他可以连续一周工作不睡觉;他拍电影,没有电影拍的时候就写小说,写剧本,但是很多人都不知道,他高大的身体里敛藏着一个敏感脆弱的灵魂。
”
与其说胡波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不如说他总是对世界抱有遗憾的诗人。
翻开他的小说集《大裂》,不难发现,在他所建构的文学语境中,规则已经成为不可逾越的天花板,书中人物探索的过程中,会常感叹“连解释为何会反抗规则的解释都有了”,这让他小说中的所有主角,都带有了天生的,不能反抗无常命运的悲剧色彩:
《张莫西去了沙漠》中为烂片勘景,被抛出车外的导演,《鞋带》中扮演警察,“像牛蛙一样抽搐的”的话剧演员,或者是《气枪》中,在猎兔过程中,用气枪误杀少女的瘦子等等,这些带有些许理想主义色彩的角色,在被现实打磨之后,以更反抗的方式去对抗现有规则,充斥着胡波自我形象的投射。
电影《大象席地而坐》中的角色,也不例外。
于城像其他角色一样,是承受生活苦难的受虐者,存在着与亲人沟通状态的失衡;但是同时也是给他人产生困难根源的施虐者,朋友坠楼自戕的最大推力。
这种特殊的两面性让整个角色充满了矛盾感:于城可以全盘否定追求中产的前女友的生活态度,娴熟地把自己犯错的原因全部推倒他人身上;但同时又在饭馆着火的时候,让女人远离危险,自己踹开慌乱的店员,钻进火海,用毛巾扑灭店主身上的火——对转瞬即逝的情绪变化的掌控,坚硬中透着柔软。章宇毕竟是懂胡波的。
这种了解在他塑造的于城身上已经被看得到电影的观众看得明白。而电影之外,他给胡波的悼文中写道:“可是从昨晚开始,那重击声一直在我脑中回荡。我想为你高兴,我高兴不起来。行,我惠存这重击。”
如章宇所言,《大象席地而坐》是胡波这样的人开垦世界的方式,而这种工具一旦被没收,胡波做出的,是用自己的生命作为工具,给他的心血之作画上了一个感叹号——勘透人间悲剧性的作者都有极大的自我毁灭主义倾向,这种无助感来自于人这一脆弱群体本身的绝望。
想起胡波书里的话: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痛苦。这一代人的痛苦是肤浅和庸俗融入血液,所有人的横截面构成了掩盖着空隙、陷阱、灰暗的繁复日常的平面,概念化、目的化、庸俗化由此形成。
但是当我真的到了满洲里,看着那头坐着的大象的时候,我突然对《大象席地而坐》又有了新的理解:
这部电影的确是一部充满愤怒和压抑的电影,太直白地把每个人忍耐已久的生活呈现出来;里面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一堆垃圾,用棍子清理了一块,总还有新的垃圾出来。我们的生活有何尝不是呢,解决了眼前的一个问题,总会有另外的事情冒出来让我们措手不及。
但是大象的意义就在于为生活找一个出口,这个出口并不因反抗而消失,也不因为在这边或者那边而迁移,那就是爱——就像胡波自己所形容的:“爱是沉默地行径与牺牲。”韦布对黄玲,老金对孙女,黄玲对母亲,于城对前女友,《大象》把希望敛藏在悲剧的底色中,大家最后彼此之间得到了慰藉。
而这,才是胡波对寻找大象这个过程最后的答案吧。
生活也是如此,丧气固然是对世界不满的的一种反抗形式,但是千万别忘记了,找到那只大象的方式很简单,也许不用长途奔波跋涉到满洲里,也许它就一直一直地坐在我们心里。
我看到了大象,它就在那里,哪儿也不去。
END
温馨提示,《大象席地而坐》目前没有在院线上映,请大家关注日韩及其他周边地区的放映信息,以及全国各地放映组织不定期的放映活动,不要观看盗版,让我们一起敬畏电影,尊重胡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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