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票房来看,李安失手了。截至10月26日晚,《双子杀手》在中国内地的累计票房为2.11亿元。
李安《双子杀手》(2019)
观众和影评人的反馈也不甚理想。故事情节欠缺,有人劝李安“好好打磨剧本”;有人认为李安黔驴技穷,“该退休了”;甚至有人说李安“被技术迷了心智”,劝他放弃对120帧的极致追求。
这样的质疑未免过于片面,如果把《双子杀手》放到李安30年的电影梦中,也许会明白李安对技术的执著和困惑,而他身上的某种真实和探索精神值得人们更多的尊重。
1、《双子杀手》:一场120帧的电影梦 李安在接受采访时坦承,自己对《双子杀手》这个故事也不是百分百满意。
真正让他感兴趣的是,这个剧本是一个非常好的“小白鼠”,一方面可以尝试“数码造人”,完成《少年派》“数码造虎”后一个更高的技术追求;另一方面,他要用动作片的类型再试一次,让观众真切地看到高帧率所带来的视觉冲击。 《双子杀手》是世界上第二部120帧电影。 第一部是三年前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也是李安拍的。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2016)
对于李安而言,120帧到底意味着什么? 2016年9月30日,在台北信义的一个影厅里,那是在播放了《比利·林恩》2K/3D/60帧版本的11分钟片花之后,李安描述了他理解的那个120帧的“美丽新世界”:
“如果一场戏要求你不好意思,他需要每一个毛孔都流露出害羞,这是藏不住的”。 李安的愿景是,用120帧清晰展现角色五官、肌肉、皮肤的细微变化,从而让观众尽可能“触碰”到人物灵魂,实现一种比语言和剧情更精准和凝练的表达。他在《比利·林恩》《双子杀手》中正在这样尝试。 但,与此同步的现实是—— 2016年《比利林恩》上映时,全球只有北京、上海、台北、纽约、洛杉矶5个城市中的5家影院能够以120帧的规格播放这部电影。 三年过去,能够支撑4K/3D/120帧这样顶级格式的Cinity放映厅,全国也只有27个,美国更是一个都没有。 120 帧的影厅太少了,绝大多数人看到的《双子杀手》,不是李安创造的《双子杀手》,也就不能完整感受李安打造的前所未有的全新观影体验。 这导致,李安使出浑身解数追求的120帧电影梦,少部分人欢呼技术的进步,大部分人却不解其意,发出“技术难道比故事还重要”的质疑。
这和以前的电影观众对于当时的电影技术进步的感受和反馈十分相似。 1895年卢米埃兄弟拍出人类史上第一部电影时,有人赞叹科技,有人鄙视电影无法重现舞台剧的实际观赏体验。
1930年无声电影诞生,有人赞叹科技,有人质疑声音杀死了无声电影的梦幻特质。 回头看,从无声到有声,从黑白到彩色,从胶片到数字,从2D到3D,技术的发展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而是不断改善了我们的观影体验。在这种意义上,我对120帧电影也跟李安一样充满信仰。电影是工业,工业依赖先驱,李安在做一件伟大的事。 电影的价值不是即刻反馈的,总会受到时间、地域的限制。票房、奖项以及当下的受欢迎程度,只是其经济效益,而非它作为电影的意义。 我们要做的,只是多一些耐心去等待尝试后的结果。
2、观众期待的李安 观众对于《双子杀手》和李安的质疑聚焦于一点,就是,技术难道比故事还重要? 李安渴望呈现的内容与观众对影片的预期不对位,这就是《双子杀手》最大的问题。 那么,观众对李安电影的期待是什么? 李安擅用细腻的情感打造他的电影江湖。处女作《推手》,讲述了一个父亲退休后被儿子接到美国生活,由于他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同而引发家庭矛盾的故事。
接下来的《喜宴》《饮食男女》,探讨的也是父权问题,和《推手》组成“父亲三部曲”。
“父亲三部曲”奠定了李安风格——表面波澜不惊的生活细节下,暗涌着情感的激流,在看似平凡的起承转合中,无声的力量,早已积聚成打动人心的吉光片羽。
李安的电影,探索的是复杂情感,玩的是人内心深处,用忧郁惆怅呼应人生里面我们成长的不安。
李安“父亲三部曲”:《推手》《喜宴》《饮食男女》
后来的电影,即便类型不同,内核也都是人的复杂情感,并融入了李安自己对人生、对传统文化的思考。
《冰风暴》里讨论家庭,讨论人在分崩离析的家庭中的自由;《卧虎藏龙》里,李慕白是李安的父性和道德束缚,玉娇龙则是李安在检视自己的自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用一次意外的海上旅程,来窥探那些令我们恐惧却又不断吸引着我们的非理性与未知。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2012)
李安凭借这些极佳的作品与过硬的实力,获三座奥斯卡,一步步登上“华人之光”的巅峰。
而这些作品还带来了超越电影的文化力量。《卧虎藏龙》让武侠电影重新焕发青春,被视为“新武侠”的典范;即便是备受争议的《比利·林恩》,“中场战事”这个词在多个场合流行,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经由电影实现普及。 所以,我们也总是对李安抱有希望,希望得到李安式的惊喜,期待看到《断背山2》《少年派2》。 而《双子杀手》,是一个无趣、老套、甚至被有意弱化了剧情的常规动作片。在擅长的领域,李安没有实现自我超越,甚至还有缺憾。
3、李安的探索与迷茫 很多人讲起李安,就要讲起他长达六年的“家庭煮夫生活”、差点听岳母的话当了厨师、拍《推手》时把家里的家具砸个精光、拍《绿巨人》遭遇滑铁卢差点退休等趣事。 这些情节大多出自李安的自传——《十年一觉电影梦:李安传》。
读完自传,我印象最深的有三点:李安对电影极度热爱;李安的电影梦就是探索电影本身;遇到电影“儒雅”的李安完全“不温柔”。 结合自传和访谈,把《双子杀手》放在李安的30年电影路里,就会明白他的执着与困惑。 李安小时候,不仅体弱多病,还总是莫名其妙地遇到一些丧气的事情,比如被邻居家的狗咬得鲜血淋漓,或者是划船栽进水里差点死掉。读书也不好,尤其数学成绩差,到了高中,父亲是校长,成绩不好很丢脸,课余时间全花在补课上,可即便如此,高考两年还是都落榜,最后只能到台湾艺专学影剧科。不过,读了艺专、碰到舞台,以至后来到纽约大学接触了电影,李安瞬间“耳聪目明”,整个人机灵起来。他就是为电影而生的人。 跟电视、访谈里李安给人的一副温和、儒雅的印象不一样,跟李安的电影忧郁深沉的风格也不同,自传里的李安话语简单、活泼、坦诚,兴奋地表达着对自己对电影的热爱、困惑,甚至感觉到他有时候要激动得跳起来了。 他“儒雅”的外表,似乎意味着在职业道路上不行差错的温和与稳当。不是的,自传里李安复盘了自己的整个作品履历,那几乎是故意在走一条高难度模式的路。
年轻时候的李安
他每复盘一部电影,都从灵感来源、剧本创作,讲到资金筹措、物色演员,再到拍摄、成片、剪辑、放映,事无巨细。最引人注目的是,每部电影最后都有一个反思(take home messages)。
第一步电影《推手》,学会了如何建立一个拍摄计划、如何有计划地花钱、如何用小成本来拍片。《喜宴》,学会了如何训练新人演员、如何中西两方合作剧本、如何构建自己的主流观众群。《卧虎藏龙》学会了香港风格的动作戏。 他在反思《冰风暴》的时候写到—— 从学生时代起,我拍片就有个目的:想练习一样新技巧。学生阶段,我没有特别的想法想表达,职业拍片后就有话要说,而不再只是练习新招了。直到现在,我还保持这个习惯,每拍新片总希望能触摸一些新技术。基本上我拍片的胃口很大,有很多好奇心,学到某个技术,就会有快感;而且我希望做出不同的效果,令人印象深刻,我就有很大的满足感。(P124)
对于李安而言,探索电影就是他电影梦的本身。
正是这种不断探索,从“父亲三部曲”,到《理智与情感》《断背山》《色·戒》《少年派》,李安一再创造惊喜和突破。 而同性题材的英语片《断背山》、谍战题材的《色·戒》,都是从未尝试过的新类型。 在把讲故事的技能几乎磨炼到极致后,李安又盯上了技术。《少年派》用数码技术造了老虎,《比利·林恩》《双子杀手》要挑战80多年来从未变过的24帧的电影基本规范。 最近的采访中,对于梦想之作——《马尼拉之战》,李安依旧摩拳擦掌,“故事特别棒,但很难拍成,我还在筹钱。” 李安依然是李安,那股子执着与韧劲,65岁依然清晰可见。
《双子杀手》拍摄现场的李安10月23日,是李安65岁生日。
孔子说四十不惑,到了四十岁你就不会再困惑了。但李安说自己恰恰相反,就是在这个年纪开始困惑,上了六十岁,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困惑。 对120帧技术,李安也充满迷茫。被问到“内容与技术怎样实现平衡”的问题,他的回答是,迷茫。因为目前,他也还没找到答案。 孔子说六十耳顺,到了六十岁什么都能听得下去。但李安说并不是这样,他现在有很多烦心的事情,神经越来越紧张。 拍电影的时候,解决了一个问题,又冒出了十个问题。 对电影,李安永远充满好奇心和迷惑。在自传里,李安最爱说的话是,“老实说,很多事情我依然很迷惑,还得好好检讨检讨。” 而65岁的李安也还始终是那个沉迷电影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