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股寒流连续重拳出击,打得我乖乖套上了秋裤。太冷,门是出不去了,于是闷头打游戏,日月无光。下午迷糊了一觉,醒了再登录,眼看要一路排队到十一二点,索性把这篇腾出来。
前两天玩儿心更重,读不下正经东西,就翻出点文评来看。写字的人骂起自己人来最是不留情面,嬉笑怒骂,皆是文章。文体之繁,盛如飨宴,文评便是其中茶余饭后的小点心,闲着时一口一个,不占肚子,亦不费脑子。中文写作的文评人,尤以台湾的一支,笔锋最是凶狠泼辣。嘴上说着是「小点心」,可真遇上了愿意吭哧吭哧费着一膀子力气的「笨文章」,也得正襟危坐起来,握上笔勾勾画画,端出对人家最起码的尊重来。这篇便是由一份对海明威作品《渡河入林》的文评引出来的,只能算是篇杂乱无章的阅读笔记,文评的文评,小小点心,权当看个乐呵就好。
我一度非常迷恋海明威的文字——字里行间浓烈的荷尔蒙、凌冽有力的硬线条、简洁到如一碗清水的对话美学。彼时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是一位领口以上落满灰白胡茬、戴着拳击手套、随时准备和人在地下拳击场干上一架的老小子。再往后,从这个原点出发,由时光老者执笔,描绘出横轴——同其他作家、作品的比较;再引出纵轴——同他自身不同历史时期作品的比较之后,这尊英雄像如瓷器一般,打碎了便难以完好黏合回去。一如童年的旧时光,已无可挽回地消逝了。我们每个人显然都有过少不经事的时候,并不难回忆或理解所谓的「启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那个与其说是阅读,不如说是抱着因迷茫生出的焦虑、过度的激情、对自己贫瘠灵魂的胆怯,最后急切瞻望外面广大世界的特殊时刻,这时候对我们深具启蒙意义的书,不见得需要多好(老实说太好还不行,因为相距太远,不可能看得懂),而是取决于它最后推送到我们眼前的某种「大世界的气象」。说得再不客气点,这「气象」越大、越空、越不着边际才好,这样我们由于初尝成长滋味而战栗不安的幼小心智才会稍感安心——被一种看似无远弗届的图景包裹住的安心,这种「气象」的威力之强,甚至能营造出一种置身襁褓的温暖幻觉。张爱玲有次讲起她过世多时的祖母,聪明地感慨等她自己也死去时,她的祖母将跟着再死一次。如今,海明威的文学处境大致也是这样,他的神话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死去一次,而仅仅在上一代——曾经和他重叠地活在这个世界、比他年轻、每每以「大师」之名仰望他的人死去时,他将无可避免地再死去一次。我们有机会是文学史上对海明威小说抱有最复杂感情也最深刻理解的一代,见证他最后的余晖,绚丽如晚照夕霞。之前的人们,在时代的强光直射下,容易睁不开眼睛,陷入一种不假思索且没有层次的热爱,看不出他的局限与缺点;之后的人们,则又会太弃之不读,一种单纯的遗忘——在历史的黯淡角落里。
《渡河入林》,让我们渡过这条河,到那边的树林里坐下休息。这是欧内斯特·海明威一九五〇年的作品。从当时到现在,绝大部分的文学评论者认定,这本书真是海明威一生最糟糕的东西,烂品味、烂风格,更要命的,滥情。如此来说,我们今天干嘛还要读它呢?但我们静下心来,听加西亚·马尔克斯怎么说——“然而,尽管像是对他命运的一种嘲弄,但我仍然认为《渡河入林》这部最不成功的小说是他最美丽的作品。就像他自己披露的那样,这部作品最初是作为短篇小说来写的,后来误入长篇小说的丛林。在一位如此博学的技师笔下,会存在那么多结构上的裂缝和那么多文化结构上的差错,是难以理解的。他是文学史上最杰出的、善写对话的能工巧匠之一,在他的作品中同时存在若干那么矫揉造作甚至虚伪的对话,也是不可理喻的...这不仅是他优秀的长篇小说,而且也是最富有他个人特色的长篇小说,因为这部作品是在一个捉摸不定的秋天黎明写的,当时他怀着对过去岁月无法弥补的思念之情和对他所剩不多的难忘岁月的预感。在他的任何一部作品中也没有留下那么多有关他个人的东西,也不曾那么优美、那么亲切地表现对他的作为和他的生活的基本感受:成功毫无价值。他的主人翁的死亡看上去那么平静、那么自然,却神秘地预示了他本人的自杀。”就如同我们晓得大象会生命本能地知道死亡已经找上门来,随后孤独但平静地走向它。海明威以这样的命名,毫不隐瞒地告诉我们,《渡河入林》正是一位老兵,知道了并静静迎向死亡的故事。
小说主人翁是一位美国籍的老兵,但死亡却发生在遥远的威尼斯。熟知海明威生平的人自会晓得,这是有意思的,因为这里正是一辈子猎犬般嗅觉、追逐战争的海明威,生平抵达的第一个真正战场。那是一九一八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差不多胜负已分的落幕时刻,他是以红十字救护人员而不是他想要的杀人士兵的身份赶上,然而「幸运」的是,他倒真的在火线战壕中挨了奥地利军的机枪,子弹击中了他的左腿。日后这被反复证明是一次一本万利的受伤,供他吹嘘了一辈子,不管是酒酣耳热的言谈中抑或文字里;而更加划算的可能是他被送到米兰红十字医院的那段养伤经历,在这里他热烈追求一位名为库洛斯基的漂亮护士未果,但现实的失败换来了十年后小说的胜利,那就是一般公认他最好的小说《永别了,武器》,里头的凯瑟琳·巴克莱根据的原型就是库洛斯基。不同的只是,可由海明威意志操控的凯瑟琳回应了他的追求,而且上床、怀孕,最后死于难产,春梦一场。海明威小说中的想象成分一向不多,或者应该讲他的想象力总先执行在现实生活中,先把生活弄得戏剧不堪,留给小说所剩不多的想象力,不如说是某种不甘心的意志,某种报复,用来改变他力有未逮的现实结果,泄愤或过把瘾用的。他一辈子和死亡开过各式各样浮夸的、感伤的、“老子不怕你”式的粗鲁玩笑。但,人生命里总有一些不可以狎昵、不容许乱来的东西,死亡便是其中之一。我们不是不可以和它和解,不是不可以含笑待它,但我们得晓得:它是件庄重的大事。
《渡河入林》在一片文字的伤亡狼藉中,写得最好的有形片段是海明威自己不加入、在一旁静静看着的威尼斯本身,但海明威自己一摩拳擦掌闯进来、赋予哲学和感情往往就惨了,《渡河入林》尤其「亲切」地表现他这个大麻烦无遗。加西亚·马尔克斯所指出“矫揉造作甚至虚伪的对话”,其极限演出正是书中上校和他十九岁「女儿」伯爵小姐不好卒读的情话(难怪卡尔维诺这么温暖有教养的人,会用到“厌恶和恶心”这么狠的两个词),如何忍耐并挨过这几长段夜半私语的折磨,遂构成了我们可否顺利读完这部小说最严厉的考验。当然,败笔不只充斥在书中的甜蜜部分,也恣意泼洒在书中的咬牙切齿部分。
在小说中公报私仇暗算别人是海明威的一贯书写恶习,此番《渡河入林》他流弹四射依然,名单非常长,位阶高如艾森豪威尔和巴顿将军,莫名其妙如小说同行也是领先他拿到诺贝尔奖的辛克莱·刘易斯,私密如他那位巾帼气、才离婚的第三任老婆玛莎·盖尔霍恩等等。这倒不是说小说家不可以生气不可以骂人,读书学剑意不平,愤怒不满从来就是小说书写最大的驱力,但其中仍有层次的问题、格调的问题,在暗街背后开枪的小流氓行径和严肃郑重的愤怒批判仍大有分别。一样写战争,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也一样竭尽修理法俄两大名将拿破仑和库图佐夫之能事,不仅在小说情节中耐心且细腻地揭露,还在穿插的作者雄辩部分指证历历地质疑,深澈而且手段磊落;更重要的,我们晓得托尔斯泰是从头到尾反对战争的,他真正的标的直接就是战争本身,他撕毁法国和俄国这两纸战神画像,把两人降等为如阿诺德《多佛海滩》诗中那样在暗夜之中盲目杀人的无知士兵,可以完全不必涉及个人私怨,这使得《战争与和平》这部大小说既承接下失传已久的壮阔战争史诗,又同时瓦解了整个战争神话。而海明威不同,他是去神话战争的人,又要抄战争的捷径直接扮演英雄,没空从基层干起、从正规战慢慢打上来。人类历史上其实一直存在一批这种人,通常的结果是成为雇佣兵,游击战是他们所能有的战斗形态,而「上校」则是他们最喜欢自封也最具象征性的美丽头衔,因为上校意味着仍直接杵在火线上开枪作战,是战士的顶点和佼佼者,符合着此种战争民粹论(《渡河入林》书中海明威投射的主人翁可不正是上校吗?)。海明威比他的这些同类幸运或说了不起的只是,从西班牙内战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他拥有着一个世界级大作家、人人得买账的身份,分不清算劳军算报道或观光,既有机会直接闯到战争的指挥核心,又可以随时脱离避开一切危险,人类战争历史上拥有这样如电玩游戏一般随意暂停、取消键的人并不多。如此,《渡河入林》不是一部忽然大彻大悟、重新做人的忏悔录,通常那只是一种更高明的表演、一种更大的虚伪而已,只因为人心改变的方式及其轨迹不会是这样子的。我们晓得,诚实,尤其是诚实地对待自己,也得是一种习惯才行,它可以开始但不能只停留于某种灵光一闪的善念。当下再真诚的善念,也许够你瞬间去做一件很疯狂的好事,比方说捐出自己全部财产给南非小孩或牺牲自己生命救人云云,但不可能立即拉动盘根错节几十年之久,已有可惧沉沉重量的生命整体;也许还够你写一篇恳切反省的短文或在当天的日记中信誓旦旦,但绝不足以支撑一部耗时而且得回转光天化日生活细节本身的长篇小说。一切都约好了似的往下坡走,好运气已完全预支光了,其中最真实最无法遁逃的,我猜是他整整糟蹋了五十年的身体(不是作战负伤的,除了十九岁那回,他一辈子从未真的打过仗,那是长时间放荡、酗酒的必然结果)——我们可以这么讲,海明威是个努力调慢生命时钟的人,从身体及于心智和人格,努力让自己停留于某个年轻时光,躲避苍老,也躲避跟着年岁而来的必要自律、道德心和责任感云云这些沉重东西,好保有唯我的、自恋的完整行动自由。然而时间会拆穿这些诡计的,衰老可以延展一段时日,但终究会债主般找到你,要求连本带利地整付。之前,他喜欢而且一再碰触死亡这个题目,一部一部小说和死神挤眼睛、扮鬼脸,好证明自己是不怕死的硬汉子一条,但叶公好龙,死亡并不总是如想象中、如你召唤它的那般璀璨如花,绝大多数时候他就只是瓦解和腐朽,并不需要伤口,也找不到伤口。
《渡河入林》中,海明威拼了命要我们看到老上校战士勋章般的一身旧伤,但这掩盖不住写他的海明威自己的深沉畏惧,以及他对「死亡」这个终极议题的不知从何说起。
这也许正是海明威《渡河入林》这部小说最暧昧也最复杂的原因。它是病征,相当彻底地暴现了海明威的各种致命弱点(包括书写技艺以及他的行为、心智和人格),但也有某种恍惚的感觉和发见掺入其中,偏偏这些之于他很陌生的真东西,是海明威既没习惯也无力捕捉和表达的,这些异质东西他没办法在书写中妥善地消化融解,遂造成了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说令人难以理解的“那么多结构上的裂缝和那么多文化结构上的差错”。然而,也正拜这种彻底的崩解所赐,《渡河入林》失败到一种地步,宛如一具小说的尸体,唯尸体会说话,尸体的主人生前也是个说谎成习的人,但尸体只会讲真话,包括讲出他的主人的说谎恶习。
《渡河入林》一开头便是一场打野鸭子的戏,还有上校不满船夫划船的戏——问题是,这样朴素地、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地描绘人们学会了而且实践了数十上百万年的专业手工技艺,何以忽然在某一个历史时期有着摄人心魄的力量呢?为什么我们看着某人静静做一件如此平常琐事时会跑出来绝望、虚空乃至死亡这么多天外飞来的感受呢?有一句谁都听过的园丁专业技艺老格言:“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今天仍要种下满园的玫瑰。”——也就是说在海明威动笔之前,上帝或者说人类的荒唐历史已先一步帮他写好这个必要前提,备好在那里作为他小说的大背景:末日,而且还仿佛是为海明威量身打造的末日样子,由它负责供应绝望、溃败、虚空和死亡。这大致上便是海明威五十岁之前,他的世界的模样——各种特殊历史条件配合无间,一路保驾护航,共同玉砌成了这位文学功勋——一个万世一时为他打造的舞台。一二次世界大战让欧陆迎来了自己的末日。但,这里日落,那边自会有月升和星起,风云际会之处,正是大西洋另一侧、海明威所在的美国。现实力量的全面胜利,倒逼彼时的文学界都期待着一处「新美国英雄」的天命位置,而在这上头,海明威是绝不会客气的。一战后海明威也曾游历欧陆乐而忘返,与乔伊斯等欧洲当代第一流的书写者交游,但没从他们那儿学到东西也不需要学,因为半民粹式地保有他的「美国特色」才符合彼时文学空气中漂浮的期待,才是他独有的书写捷径。当然,这样的文字和书写方式,穿透力和负载力两皆有限,撑不起太厚实的东西亦挖不出太深奥的东西,但这从来不会是海明威的困扰,他原本就没那么多问题真的要问,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责任得帮世人追问,他的小说主体是表演而不是思索。而如此轻灵的书写方式和书写用心,也和他人生现实里的「暴烈观光主义」(卡尔维诺讲的)小说形式配合得天衣无缝,让他在最短时间内抓住异乡的某两样醒目事物,可以马上成为小说素材,如此蝗虫过境般一地写过一地,写掉半个地球。一般小说家不能这样子工作,他得有一个长时间的浸泡过程,这原来是记者的方式,而海明威就是有办法把理应是五百字分量的报道,转变为一部像模像样的小说。
然而,太长的好运气有其难以逃遁的代价。中一次头奖谁都晓得那是运气、是这一生可能只造访这么一回的恩赐,你会心存感激,但当它持续五年十年甚至更久,就不可避免地质变成了某种正常处境,是「我本来就该享有的东西」,你的生活样态、生命样式乃至于梦想,会建立在这终究不会驻留的基础上头,和它密密地嵌合交织起来,以至于它最终变成你损失不起的东西,这是好运气利用人性的最令人无法招架的反噬。
只是它未免来得太晚了些,生命时光已然挥霍殆尽,再没那个余裕重新去学去想来对付它,再没有战场,只有废墟;更糟糕的是,海明威简易到讨巧地步的那一点点生命哲学,根本性地阻断了所有突围和救赎的可能,他相信肌肉,不相信头脑和心灵,而肌肉总是这三者中率先松弛老化的,这条路他已不回头地走下去了,尽头处便只剩老动物般的颓然倒下死亡。
加西亚·马尔克斯曾写过一篇发表于《纽约时报》的深情款款的文章《嗨!大师》,回忆自己年轻、什么都还不是的时光在街头和海明威邂逅的美丽往事,文章篇名便是他隔一条街对海明威大喊致意的声音,看来心情不错的海明威也挥手回应;已经过世的卡尔维诺也属于那一代人,我们前头继续引用的卡尔维诺的批判之言,便出自这么一篇《海明威与我们》的文章。卡尔维诺公正地指出海明威种种毛病,唯不改善意:“可是,十年后的今天,当我评估自己与海明威学习的成果时,我的账目是盈余的。‘你可没办法愚弄我,老头,’我可以这么对他说,最后一次沉湎在他的风格中,‘你可没有得逞,你永远也不会是个差劲的师傅。’”事实上,文章题名“海明威与我们”这样的谈论视角,已经就说明了太多事情了不是吗?
加西亚·马尔克斯和卡尔维诺当然都是远比海明威好的小说书写者,这上头,海明威仍保有他最终的幸运。海明威自己绝不会看到一个文学前辈有这么多问题而不口出恶言的,就好像他四下找人比拳击一般,他也把以力相搏的擂台搬到了文学世界里,时时想证明自己比谁强大;然而,这些真正有实力一拳击倒他的后来的小说大师却选择以温柔待他。
可温柔不是不讲出实话,而是怎么讲实话,以及在非冷酷不可的实话之外多点什么——海明威的小说,一旦失去了大时代的光环加持之后,其局限和缺点很容易被看穿,尤其是他始终停留在三十岁前的心智程度,以及因此无可避免的虚假狂暴和感伤,更难以唬弄有年岁有生命阅历的成熟眼睛。因此,喜欢海明威小说这件事很难成为一生持续不懈的事,人一到某个年纪和心智程度就只能告别它,如《圣经》说:“你若不回转小孩的样式,就断不得进入天国。”于是,这些温柔谈论海明威小说的好心人,他们的多点什么,便是不约而同地把笔带回到自己的年少成长岁月,回转到我是小鬼你是大师的最原初幸福模样,借此暂时收起理性的芒刃,慧而有情。
有关衰老这件除了身体本人不免哀恸但再平常不过的事,由于海明威自己的生命诠释方式,已上升为某种象征、某种封印,遂成了一道无解的生命难题;更致命的是,他一时还不可以自杀,不只是某种生命的本能依恋,同样因为他过去讲得太快也讲太多了,在无病无痛的好日子里,他不留后路地把自杀一事说成是最不带种的懦夫行径——白纸黑字俱在。为此,他一辈子不原谅因晚年病痛缠身而选择自我了结的父亲,小说里不时把以他父亲为原型的人物拉出来鞭挞嘲讽一番。这是他生命哲学走向原始和野蛮的必然结果,他动物性地不会同情甚至敌视攻击衰老病弱的同类,也自然无法为自己的衰老病弱做准备。
在他生命最后的十一年时间,他不是没有斩获,众所周知,那部急怒攻心一挥而成的《老人与海》,帮他弄到普利策奖和诺贝尔奖,再创一次书写生涯的高峰。但加西亚·马尔克斯讲得一点没错:“成功毫无价值”,他叫不回来的东西太多了,世界仍轰轰然向前不会因此驻留片刻;更何况,他看不起的辛克莱·刘易斯和他一直有着阴暗同侪情结的威廉·福克纳已先他一步获奖,这个奖对他而言已不再纯净如少女了。他甚至没去斯德哥尔摩和瑞典王后跳舞,而由美国大使代领了事。一九六一年七月二日,他开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枪,目标是自己的前额。这么近的距离,即使当时他已衰弱不堪且陷入心智迷乱之中,还是可以打得很准。
一些《渡河入林》书里没能讲明白讲出来的自省话语,他倒是在书面的诺贝尔奖致辞中写了,这非常有意思。想想,这样一个虚华、浮夸、哪里热闹哪里去,装腔作势大半辈子的人,当他有机会站上世俗文学顶峰顾盼自雄时,反倒连场面话乃至于多少勉励鼓舞世人一下的好话全省了,他说的比《渡河入林》老上校的最后字条长一些,但仍简短、灰暗、平静,是诺贝尔文学奖史上最诚实最自剖的发言。
海明威写下的是:“我要我国大使代我朗读这篇致辞,而又要充分传达一个作家的真心话,这可能是不容易的。人所写的东西,似乎总不能立即为世人所领会,在这方面,有时一个作家是幸运的。唯久而久之,人所写的,还是会水落石出,借着他拥有的书写技艺,他的作品会让他不朽——或湮没无闻。写作,充其量,不过是一场孤单的人生。为作家而设的组织减轻了这份孤单,但是我很怀疑这能否真的在书写上有所助益。褪去了孤单,他的公众声望与日俱增,作品却往往开始败坏。正因为他独自工作,如果他又够好的话,所以他每天都得面对永恒的存在,或不在。对真正的作家来说,每本书都应该是全新的开始,是再次尝试前所未及的新东西。他应该总是书写自己从未做过、或他人做过却失败的东西,运气好的话,他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