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我说韦小宝同学是金庸武侠英雄中的第一位,恐怕没有人会答应。
韦小宝,武功排在末位,颜值排在末位,担当排在末流,就连吸妞水平,也排在后进——靠死缠烂打和生米煮成熟饭,才幸运地在娶老婆上名列第一!
记得当年全班一路狂读金庸武侠,最后读到《鹿鼎记》,就像一碗吃得正香的烩面里,突然吃到了苍蝇。女生一阵狂呕,男生大为不满,认为金庸老了,灵感耗尽了,结果就写出了不伦不类的假武侠、伪英雄。
果真如此么?
我今天想说的是,或者我个人的意见是:没有韦小宝,金庸卓越但不伟大;正是韦小宝,才是金庸群侠传的终极完成;所有金庸英雄中,韦小宝意义非凡,价值巨大,应当名列第一!
韦小宝之于武侠小说的意义,首在他是武功终结者。武侠小说的主角却武功稀松,甚至不会武功,这个悖论意味深长。这是对武侠小说有意识地反叛和批判,是金庸在结束自己的武侠小说创作后,刻意为武侠小说画上一个暂时的句号——一个极其有必要的句号。当然别人可以理解为:我不玩了,你们也别再玩下去了。
欧洲有骑士文学,中国古代有才子佳人文学,也有不成熟的早期武侠文学。直到金庸时代,武侠才蔚为壮观,达到一个文体的巅峰。巅峰之后,再延续就是浪费,必要的批判,是对文学家和读者的提前解放。所以,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作为骑士文学的批判者、讽刺者,成为最著名的骑士文学。金庸创作《鹿鼎记》的时候,在塑造韦小宝的形象时,绝对有类似的自觉。只是,韦小宝绝不是堂吉诃德的翻版,金庸完全是在武侠小说的逻辑里,反武侠小说,让《鹿鼎记》成为最后的武侠,成为武侠的反动。
反武侠的第一步,必然需要反武功。但武侠武侠,有武有侠,武功是表面的,侠义才是根本的。
所以韦小宝之于武侠的第二个意义,就是他是传统侠义的终结者,也就是高尚人格的终结者。韦小宝是一个无赖,从头到尾,他的无赖没有根本性的改变。他贪婪,投机,懦弱,除了聪明几乎一无是处,但聪明恰恰不是美德。

韦小宝之于武侠的第三个意义,是他是“汉人正统”这种武侠背后的狭隘的爱国主义的终结者。为了撇清血统上的难题,韦小宝索性连父亲是哪一族人也不能确认——为什么要设定韦小宝的母亲是一个妓女,在相当程度上,是为了让韦小宝在父权社会里丧失成为一个“汉人”的绝对根基,避免在这个问题上的“政治正确”。
武功,侠义,爱国,还有爱情,这就是武侠小说的四项基本原则。《鹿鼎记》在推翻前三项后,更彻底地推翻了第四项:两人世界忠贞不渝的爱情,而成为武侠爱情的终结者。
韦小宝同学不仅爱了一个又一个,而且还搞先奸再爱,甚至七美同堂。这个彻底的颠覆是最被女性读者所诟病的,但这恰恰是金庸的诚实:他以前一直虚构了男子的本性,一直美化着、歪曲着男性的爱情观,现在不是还原男性爱情观,而是走到相反的极端,来个滥情、泛爱,以及性比爱情更重要的颠覆——所以连男生也难以接受,说好的文学修饰呢?
然而,就是这样的韦小宝,金庸最终想说什么呢?
金庸是想借韦小宝告诉每一个曾经着迷于武侠小说的读者:一个人,纵然没有武功,没有高尚的情操,不是贵族,甚至不是汉人,在爱情上也质胜于文,在政治上又举棋不定,分不清大义与务实……但是,他依然可以成为一个有益于自己、有益于国家、有益于人民、有益于他人的“好人”——这,就是最最基本的“侠义”。
终结了武功,已经萌芽的科幻小说才能逐渐兴盛——玄幻小说依然是神话、童话不足的恶补,科幻小说本该是时代的引领者。
终结了狭隘的汉国之爱,一个真正的辽阔的中国观才有可能在未来扎根。在这个新的中国概念里,蒙汉金辽以及吐蕃突厥,都是中国的一部分,汉文化是一切得以交流的中心,承认汉文化的中心地位,即为承认了自己是一个中国人。
终结了一见钟情、一遇终生的浪漫爱情,两性的复杂博弈,才能被正视。《灰姑娘》的故事,被《项链》改写后,女子将以独立自主的个体,成为未来文学的主角。
终结了道德主义,伪圣化的闹剧才能开始收场。一个人,不害人,希望国家强盛,希望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希望大家都不要偏执地用自己的真理去判对方死刑……这样,他就是一个“好人”。
然后,赚更多的钱,做更大的官,娶更多的妻子(这条必须去掉)……这就是人性深处最最现实的欲求,而武侠小说,无非是满足了大家的欲求而已。
金庸表面的迎合里,未尝没有对人性的善意批判。当然,你也可以说,他只有对人性最大限度的纵容。
那么,就让韦小宝结束这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