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   网站首页    行业动态    何以寄相思:他说,但愿她从此厌恶他,忘记他,使他安心.

何以寄相思:他说,但愿她从此厌恶他,忘记他,使他安心.

阅读量:3792317 2019-10-25


缘悭·剩月零风里
1
“铃——铃——铃——”上课的铃声从窗外传进屋内。校工打铃一向有板有眼,节奏均匀,让人挑不出差错。姚以宁将手伸进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拿课本,指间摸到一封信。
信来自陈汉章。她今日出宿舍楼时被校工叫住,校工将信递给了她。
汉章……她默念着这个名字,自她来上海读书,他便时常写信来。
两年前,他们举办了新式婚礼,他穿着白色西装在宾客前面冲她笑,白色面纱半遮半掩下的她也抬头冲他笑。当时的快乐是实实在在的,后来的痛苦也是实实在在的,以至于她已不知该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这个男人。每一封信她都看过,一个人坐在宿舍窗边沉默地哭,把他写的话读上几十遍。但是,每一封信她都没有回过。
赵思淼便是在这个时候风风火火地跑进教室的。她在姚以宁身旁坐定,捧着油纸包往她面前凑:“我带了你爱吃的蟹黄汤包,快趁热吃。”
姚以宁被她着急忙慌的样子逗得莞尔一笑,伸手拈了一只。汤汁鲜美,让她眯起了眼睛。赵思淼在一旁感慨叹息:“美人就是美人,连吃东西都好看得很。”
姚以宁抬眼,对赵思淼不知几分真几分假的赞美已是见怪不怪,余光中看到了比赵思淼晚步入教室的徐谦初。她把最后一口汤包快速地吞了下去,正巧和徐谦初习惯性扫视全班的视线撞上,她的眼睛顿时瞪大。徐谦初微微笑了笑,收回视线,走上讲台,开始上课。他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老师,讲起课来语调不疾不缓,内容深入浅出,学生都能听懂。
“听说,陆梦君的病情又加重了?”赵思淼悄悄拿了一只汤包,掩耳盗铃般用一只手遮挡着,压低声音问姚以宁。
姚以宁叹了口气:“可不是。我前两天去看她,整个人瘦了一圈,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掉泪——说舍不得。”
“我要是有那样一个又英俊又博学又体贴的丈夫,我也舍不得。”赵思淼朝讲台努努嘴,眼尖地瞥到姚以宁新收到的未拆封的信,“陈汉章又给你写信了?”
没等姚以宁说什么,赵思淼自顾自地说下去:“陈汉章这个人——真是!说他不在乎你,一封信一封信地寄过来;说他在乎你吧,又喜欢在外面拈花惹草,惹你生气伤心!”
姚以宁没接话,低下头,把信收了起来。婚姻不幸的女子入学接受新思想教育,借此与丈夫分居,在当时俨然已成风气。她记得陈汉章穿着英式西服,从身后抱住她,马甲上的扣子硌得她难受。他的呼吸炽热,语气又急切又压抑:“那些不过是逢场作戏……理会那些逢场作戏做什么?”
怎么能不去理会?他们也算是自由恋爱。两个人并肩在路上散步,夏天天热,他去西餐厅给她买奶油冰激凌,要她在树下的荫凉处等着。待到人回来,手上的冰激凌都要化了,脸上的笑容仍是真诚的。那时候,她真的相信这个男人会对自己好,也真的相信这个男人会对自己好一辈子。
“我只是……心疼小惜。”姚以宁对赵思淼说。
小惜是她给自己和陈汉章的女儿起的名字,珍惜的惜。结婚第二年,他们便有了掌上明珠。陈汉章欢喜极了,经常把小惜扛在肩头玩骑大马的游戏,也常常拿着布娃娃逗小惜,说小惜长得和妈妈一样好看。
“苏家最近的事你听说了吗?小儿子娶亲后闹着分家,从上海搬去了天津,在那里学坏了,要纳姨太太。他的夫人不干,撇下三岁的女儿和一岁的儿子,联合小姨子一起出洋了——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赵思淼说,“也就是你傻,你也学学人家,跟陈汉章好好闹上一闹。”
就是闹累了,才逃避来了上海。两人吵得最厉害时,陈汉章叫道:“你看看我身边的朋友们,哪个不是娶了妻纳了妾,外面还养着其他的?我只有你一个妻子,也不往家领人,这还不够?”她在哭,床上的小惜也陪着她哭。陈汉章一见她哭就没辙,搂着她低低地哄,“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你想去上海念书,就去吧;你说要冷静,我们就冷静;你要带小惜走,我也依你……以宁,别哭了……”
姚以宁收回思绪,目光移到正在讲课的徐谦初身上。徐谦初待人温和,很多女学生都喜欢他。当初陆梦君对他一见钟情,明明不是这个系的学生,却天天来上他的课。和陆梦君在一起之后,徐谦初就自觉地不做任何可能引起女学生误会的事。
徐谦初上课从不拖堂,打了下课铃便收拾东西要走。姚以宁和赵思淼追了出去:“徐老师,梦君的身体怎么样了?”
手中携书的谦谦君子在走廊上停下步子,苦笑了一下:“还是老样子,整日咳嗽,中药西药都在吃,一直不见好。”
“明天我们没有课,可以帮您去照顾她。”姚以宁说。
徐谦初任学校的教务长兼社会学系主任,又致力于革命工作,终日繁忙。他知道她们三个女孩子素来关系很好,也不客套,只点点头道:“那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不辛苦,”赵思淼咧嘴笑了,“徐老师又要上课,又要写文章,还要照顾梦君……徐老师最辛苦。”
2
“表小姐来了。”用人开门见是姚以宁,回头喊道,“太太,表小姐来了。”綦家和姚家是表亲,因此,尽管堂姐姚慧敏已嫁给了綦盛况,用人们仍沿袭旧称。綦盛况与姚慧敏将爱巢选在了上海新建的弄堂,客厅窄而长,打眼望去尽是西式家具。姚慧敏本是坐在卧室里的大铜床上的,见她进门,披着一条羊毛流苏披肩相迎,身后跟着抱着小惜的奶妈。姚以宁张开手臂把小惜接过来,小惜已经开始认人,咿咿呀呀地叫妈妈亲。姚以宁在小惜白嫩的脸蛋上吻了两下:“小惜有没有给姨姨惹事?”“小惜又乖又懂事,我疼她还来不及。”姚慧敏坐在沙发上,端着茶杯喝茶,看她们母女情深,“你知道的,我一向喜欢小孩子……只怪肚子不争气……”孩子一直是姚慧敏的心病,姚以宁不敢再提,倒是姚慧敏先笑开:“今日你来得巧,吴妈买了西瓜回来,我们一起切来吃。”姚以宁抱着小惜陪姚慧敏在客厅坐下,同姚慧敏聊着家常。吴妈把切好的西瓜端上来,姚以宁拿着小刀仔细地把黑色的籽去掉后,才喂给小惜吃。姚慧敏整日闷在家里当富太太,除了去好友家打牌,日子无趣得很。她把姚以宁当作倾诉的对象,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会子话。既抱怨綦盛况没有之前那么关心她了,又把话题引到了东家长西家短的事上。“苏家的二少奶奶和小姨子一起出洋的事你听说了吗?”姚慧敏道,“说起来,我倒是见过那苏家二少爷两次。第一次见,大家还都是小孩子呢。苏家的二少爷长得眉清目秀的,就是打扮的俗气了些,穿着一件大红袄,脚下还穿一双绣花的布鞋……后来才听说,是苏太太怕自家儿子被身边那些纨绔子弟们带坏了,故意给他那么穿,让他自卑。”小惜一连吃了两块西瓜,姚以宁怕她吃多了肚子痛,不喂了,抓住小惜的小手,拿湿毛巾给她擦干净。“第二次见,是之前苏家二少爷和秦家小姐结婚,我跟你姐夫一起去观礼。”姚慧敏懒洋洋地倚靠在花梨木沙发上,“苏家大少爷在婚礼上还致了辞,和苏家二少爷站在一处,倒像是父子而不像兄弟……听说,秦家小姐还留下了两个孩子……你说,她怎么就舍得呢?”姚以宁看着乖巧依偎在自己怀中的小惜。至少她不舍得,不管她以后会不会和陈汉章继续在一起,小惜是一定要在她身边的。临走前,姚以宁依依不舍地又亲了亲小惜的脸,劝了姚慧敏一句:“要孩子这种事不能着急,有时候越心急,反倒越不好。”“我明白的。”姚慧敏点点头,“只是你姐夫成日不在家,我总想着要有点盼头。”“有时候……我倒情愿小惜生的晚一点……”姚以宁看向卧室,“但是有时又想,幸好有她……”“怎么,汉章还不肯让你回去?”姚慧敏不知内情,只以为姚以宁是耍了怨妇脾气把陈汉章惹了,才用了念书这样好听的名义来上海,“以宁,女人有时候要对男人适当地低低头,男人都是吃软不吃硬的。”姚以宁和姚慧敏姐妹情深,却又道不同不相为谋,听及此,她只勉强笑笑:“我明白的。”
3
回学校已是晚上。上海近期雨下得频,撑着油纸伞的姚以宁正巧见到徐谦初从远处走来,便开口叫了一声“徐老师”。
“以宁。”徐谦初见到她,并不意外,“又去看小惜了?”
姚以宁“嗯”了一声,看向他手上提着的药包:“您又去给梦君抓药了?”
“是啊。”徐谦初说,“都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
两人并肩走着,身影在路灯下被渐渐拉长。他们都不是爱说话的人,气氛越发暧昧起来。姚以宁清清嗓子,打破沉寂:“我最近去照顾梦君,总想起以前的事——去上您的课的路上被一个圆脸的漂亮姑娘叫住,问我是不是您的学生,又问我您婚配了没……以后便经常在课上见着她。那时候您下午会陪我们在亭子里聊天,她也跟着去,到底把您追到手了。”
“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在你们身后。”徐谦初声音含笑,“你那时不太情愿告诉她我的事情,是不是?”
“仰慕您的女学生那么多,单是咱们社会系的,就能排队排得老长。我当时就在想,哪能让别的系占了便宜去?”姚以宁笑道,“您最后还是选了她,真的是,有情人怎么拦都拦不住。你们在一起之后,我能看得出,您真的很喜欢她。而那个时候,我也已经在和她的相处中喜欢上她了。”
“她像是我人生中的光……”徐谦初用俄语轻念,“Ибожество и вдохновенье, И жизнь, и слёзы,и любо вь.(有了倾心的人,有了诗的灵感,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
这是普希金的《致凯恩》中的句子。徐谦初曾留学苏俄,有时在亭子里教同学们说俄语,总愿意拿普希金的诗做例子。
“我很羡慕她。”姚以宁轻声说。
她以为自己声音很轻,雨中的徐谦初不至于听见,却听到身边的人说:“我也很羡慕你的丈夫。”
姚以宁的心怦然一跳。
到了宿舍楼下,两人都没有再提方才的对话。姚以宁谢过徐谦初,同他道别,上了楼。她站在窗边看徐谦初离开的身影,长衫,撑着伞在雨中走得闲适,身形颀长。方才那句近乎呓语的表白,更像是她自己的一场一厢情愿的梦。
他不会知道,如今的他,成了自己人生的光,照亮一切,让她狂喜,让她心疼,也让她难过。
而她对陈汉章的爱情,在陈汉章一次又一次地让她失望之后,变得越来越少。
姚以宁想起了在包中未拆封的信,便拉开抽屉取出剪刀,沿着信封的封口处慢慢剪开。将其中的信纸小心取出,展平,陈汉章飘逸潇洒的行书入目。
陈汉章同她一样,家学渊博,自小便练就了一手好字。信中照旧叙说老家那边近期发生的事,他知道她下了决心,也不再劝她回家,只提些她怀念不舍的事物来诱起她的思乡之情。信末,他说他下个月要来上海一趟。
姚以宁把信沿着留下的痕迹折好装回信封,将信封贴在心口处。陈汉章希望她回去,又不肯放弃在外面的风流债。她看不到自己和陈汉章的未来,亦不知道两个人这样纠缠着有什么意思。

4
姚以宁做梦,梦到大一的时候,徐谦初在亭子里给他们一干学生讲普希金的诗。她梦到自己跟着徐谦初念:我曾经爱过你:爱情,也许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失。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你,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爱你。有女学生问他:“徐老师,您相信婚姻需要门当户对吗?”徐谦初想了想,回答:“我相信婚姻更需要志同道合。”画面一转,她回到了老家的屋子,陈汉章在书房练字,她抱着宣传单经过。陈汉章叫住她问:“小惜睡了?”“刚睡下。”她答。“又要去搞什么农民运动?”陈汉章说,“搞革命是男人的事,你们女人家家的,在家里相夫教子就好。”“就是因为有你这样想法的人太多,我们国家的女子的地位才这么低下。”她道。陈汉章知晓她生气,把笔放下哄她:“别家我不敢说,在咱们家,你想做的事,我哪一件没有依你?想要当编辑,我依你;想要当老师,我也依你;想去参加这个运动那个集会的,我哪一次拦过你?”“可是你哪一次都不肯陪我。”她回他。梦中的陈汉章闻笑道:“那这次我陪你去,成不成?”梦的下一幕转到了上海街头,陈汉章陪她在街上发传单,宣传工人夜校。她难得地有了小女儿家的矫情,想叫他一声“老公”,抬头瞧见的却是徐谦初的脸。梦醒时,姚以宁大汗淋漓。她仔细洗了把脸,在中午时分照例去徐家照顾陆梦君。陆梦君面色惨白,整个人消瘦得脱了相,止不住地咳嗽,痰中有血迹。姚以宁把枕头垫高,扶她坐起来,喂她喝了药。陆梦君似乎感觉好了些,抓住姚以宁的手道:“以宁,你陪我说会儿话。”“好,”姚以宁应道,“你想说什么?”“我第一眼见你时……觉得你真漂亮……下意识就觉得你会是谦初喜欢的女孩子……”陆梦君笑起来,又咳了两声,“我故意跟你打听谦初的事,你看起来认真,其实是在敷衍我呢……谦初的那些事,我了解的,比你跟我讲的可要清楚多了……”“我当时想,完了,有你在,我没机会了。”陆梦君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咳嗽越发厉害,姚以宁忙给她倒水,让她喝下顺顺嗓子,“后来我听说,你结婚了,我这才有勇气……追求他。”“梦君,”姚以宁轻声叹息,“我是不会和你抢徐老师的。”“我知道,”陆梦君抓着姚以宁的手,“你心地善良,又有羁绊。我相信你不会和我抢他的……”“你累了,”姚以宁又给她倒了一杯水,“喝点水,休息一会儿吧。”“你答应我,替我好好照顾他。”陆梦君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姚以宁蹙眉,知道陆梦君病入膏肓是一回事,被当事人像临终托孤一样地要她答应事情是另一回事。“以宁,你喜欢谦初。”陆梦君语气肯定,“我……一直知道的。”姚以宁默然,藏了那么久的心思,自以为藏得够深,不想别人都心如明镜。喜欢那样一个风光霁月、博学多才的男人,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正如陆梦君所说,自己羁绊太多,所以只想好好藏着,每日上课时能见着他,便知足了。“谦初也是喜欢你的。”陆梦君咳了一会儿继续道,“你要替我好好照顾他……他不会照顾自己,不会洗衣服,也不会做饭,连衬衣和领带都搭配不好……他喜欢吃清淡的菜,看书时喜欢在手边放一杯龙井……尤其喜欢吃豆腐,怎么做他都吃不腻……”“梦君,你忘了,我是有丈夫的,还有孩子。”姚以宁想要收回手来。“你答应我,”陆梦君拉住她不肯放,厉声问,“以宁,你是不是想让我走得不安心?”
5
佘山向来是踏青的好地方,徐谦初和同学们一起慢慢往山上走,声音渐渐有些喘。大家建议在树下歇歇。“徐老师您身体不好,”赵思淼说,“平日里呀,就应该多爬爬山,跑跑步,锻炼锻炼身体。”“工作太忙了。”徐谦初礼貌笑笑,“今日爬山,我拖同学们后腿了。”“徐老师这是说的哪里话,”同学们纷纷表态,“我们今日出来是为踏青,又不是比赛,爬那么快做什么。”此次踏青是同学们一同想出的主意,旨在安慰新近丧妻的徐谦初。大家在树下兴致勃勃地背起了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徐谦初知道同学们用心良苦,颇为捧场地和同学们一起背了一遍。天色将晚,众人下山,因是休息日,遂在山下分别。徐谦初和姚以宁同路,并肩行着,他问道:“思淼说你打算离婚?”“徐老师,离婚的念头并不是我最近才有的。”姚以宁在心中默默道,只是最近坚定了决心罢了。陈汉章一边给她写信,一边花大价钱捧一个新近走红的小旦角儿——这样的日子,她再也不想过下去了。徐谦初语噎,知晓姚以宁话中的意思是不要他多想,只问道:“你打算怎么安置小惜?”姚以宁叹气:“小惜是一定要跟着我的,除了小惜,我不打算再要别的孩子了。”“你饿不饿,我请你吃豆花?”徐谦初看到前面的摊子,问姚以宁。两人在一旁的小方桌旁坐下,招呼店家点了单。店家应了一声,对徐谦初笑笑:“徐先生和姚小姐倒是第一次一起来。”“老师也爱吃这里的豆花?”姚以宁问。“嗯……以前经常过来吃。”徐谦初说,把汤匙递给姚以宁时眼神恍惚了一下,“我的老家在宜兴,父亲琴棋书画、医道箭术无一不通,唯独不治家业,我们全家的花销都靠叔祖伯父接济。革命之后,父亲去世,伯父去了杭州闲居,我们断了经济来源。每日最常见的,便是母亲去典当铺。我母亲豆腐做得好吃,没有从富足的少爷生活中脱离出来的我不爱吃饭,她便经常做豆腐哄我。”姚以宁静静听着,徐谦初的母亲,是自杀去了的。听说是宁愿自杀,也要让徐谦初兄弟们继续上学读书。“我总觉得自己身上有着一种隐藏的绅士意识。”徐谦初难得吐露心声,“我的母亲,教会了我如何维持体面。哪怕生活最困顿的时候,也要雇佣仆妇。我从没有亲手洗过一件衣服或者做过一顿饭……母亲的葬礼上,因为要穿长衫,我们还欠了裁缝四十多元钱。”两碗豆花上来了,姚以宁将其中一碗朝徐谦初面前推了推:“老师您吃。”“没落的中国绅士阶级的意识中有这样的成分:假惺惺地仁慈礼让、避免斗争……甚至寄生虫式的隐士思想。”徐谦初自嘲笑笑,“这些东西,我身上全有。以宁,我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好。你们的徐老师,其实是个颓废的、脆弱的、浪漫的,甚至狂妄的人。说得实在些,是废物。他连杀一只老鼠都不会的,不敢的。”“我心中的您,从来都不是我想象中的您;和我对话的您,也从来都不是用虚伪的外衣敷衍着我的您。”姚以宁说,“您上次借我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我读完了。您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安娜后悔吗?”一个上流社会的贵夫人,因为爱情放弃一切,名声尽毁,连和儿子见一面都很困难,落得卧轨自杀的下场。徐谦初看着她:“你觉得,安娜爱上沃伦斯基,她后悔吗?”姚以宁摇了摇头:“至少我不后悔。”“陈先生什么时候来上海?”徐谦初说,“我陪你一起去接他。”“老师,那您会后悔吗?”姚以宁看着他,一向冷静自持的她眼神发亮。“若你不后悔,”徐谦初笑笑,温润之极,“那我陪你一起不后悔。”
6
陈汉章  姚以宁启事自一九二四年十月十八日起我们正式解除婚姻关系 徐谦初  姚以宁启事自一九二四年十月十八日起我们宣布恋爱关系徐谦初  陈汉章启事
自一九二四年十月十八日起我们正式结为朋友关系陈汉章要坐的那班火车要开了,正巧报童经过,他便买了两份报纸,一份预备自己上车看,一份递给了姚以宁。看着报纸上三篇并列的启事,姚以宁恍若梦中。这便是自己爱过的和爱着的男人,如此体面地解决了三个人之间的事情。无论是徐谦初,还是陈汉章,都不曾告诉她他们在书房里的那一场“男人的对话”。她只记得自己在厨房择菜择得心不在焉,待书房的门打开,两个男人脸上俱是惺惺相惜的神气。此次为陈汉章送行,徐谦初有工作要忙,姚以宁是带了小惜来的。小惜许久不见爸爸,待到门开,便张开双臂要爸爸抱。“小惜又长高了。”陈汉章将小惜抱起来,“让爸爸亲亲。”“爸……爸……不……哭……”小惜的手在陈汉章脸上胡乱摸着,吐出的音节含糊不清。陈汉章抱着小惜,把自己的下巴抵在她的头上:“爸爸没有哭。”“吃饭了。”姚以宁说,张开手臂想要把小惜接过。“让我再抱一会儿……”陈汉章看着她,“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我和谦初把婚期定在了十一月七日,你会不会来?”姚以宁问。“你希望我来不来?”陈汉章亲了亲小惜的额头,把小惜放下,小惜迈着小短腿跑掉了,“他是个好人,我相信,他会好好待你,也会善待小惜。”“我打算给小惜改个名字,叫徐唯一。”姚以宁说,“我以后不会再有别的孩子了。”陈汉章轻轻“嗯”了一声。“汉章,我希望你能得到你自己的幸福,真的。”姚以宁说。“以宁,我同意离婚,是因为你想要离婚。”陈汉章叹气,“但是我的幸福,再也与你无关了。”7
姚以宁的一生经历了很多黑暗的时刻,使得她习惯去回忆往事,将那些开心的事情在脑海里播放一遍又一遍,一个细节都不愿放过。比如徐谦初曾给她刻过一个印章,作为送给她的新婚礼物,印章上是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她记得徐谦初从身后拥住她,把印章印在她的手心,微笑着说:“交给你保管,就不会弄丢了。”徐谦初是了解她的,她心细,加上对这枚印章格外珍惜,在此后的无数次搬家和逃亡中,都随身携带,从未弄丢。姚以宁伸手,把印章贴在手心。没有印泥,只让肌肤贴着印章上凹凸的痕迹。她记得徐谦初写的万字遗书,每一个字她都能背下。夜深人静失眠的时候,她会想象他写下那些句子时的神态语气,她会想象他淡然微笑着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想象着他在开满花的山坡上就地而坐,说一句“此地甚好”,然后静待枪响。她也会回忆他们一家三口在苏俄的日子。徐谦初在疗养院休养,小惜喜欢爬到他的膝上听他讲故事。外面下了雪,小惜闹着要“好爸爸”和妈妈一起陪她出去打雪仗。她顾虑他的身体,他只是笑笑说:“不碍事的,不能扫了小惜的兴。”她不放心地为他把围巾围了一层又一层。他握着她的手,两个人相视笑笑,目光中包含了太多的爱意浓情。她想起他在工作失意苦闷的时候在书房一边读书一边叹气,她端一杯茶送到他面前。他笑笑:“我没事……真希望我们两个能去市镇做小教员,闲暇时候读读书,翻译翻译文章,过清闲的生活。”他工作太忙,休息时间少得可怜。她有时候也会陪他一起想象,如果他们一家三口去市镇生活,他翻译文章,她为他桌上的茶杯续水,帮他整理译稿,和他一同讨论报纸上的时事和文学书籍。想想也觉得美好。 姚以宁记得,徐谦初的遗书是在很久之后才送到她手上的。在看到徐谦初字迹的那一刻,她恍恍惚惚的。他的身体不好,但在她的悉心照料下比之前要健康多了。他们才一起过了一个十年,她以为他们两个人至少还有第二个十年第三个十年可以一起过。徐谦初在文末这样写她: 我留恋什么?我最亲爱的人,我曾经依傍着她度过了这十年的生命。是的,我不能没有依傍。不但在政治生活里,我其实从没有做过一切斗争的先锋,每次总要先找着某种依傍。不但如此,就是在私生活里,我也没有生存竞争的勇气,我不会组织自己的生活,我不会做极简单极平常的琐事。我一直是依傍着我的亲人,我唯一的亲人,我如何不留恋?我只觉得十分难受,因为我许多次对不起我这个亲人,尤其是我的精神上的懦怯,使我对于她也终究没有彻底的坦白,但愿她从此厌恶我,忘记我,使我心安罢。他说因为他精神上的怯懦,使得他对她也终究没有彻底地坦白。但毋庸置疑,她依然是最了解他的那个人。他说,但愿她从此厌恶他,忘记他,使他安心。怎么可能呢?天人永隔三十八年,有太多的事情发生了变化,只有思念他的那颗心,从未变过。就连已经长大的小惜,都一直记得她的“好爸爸”。
封面与配图 来自电视剧《人生若如初相见》
 点击阅读原文,即可get《何以寄相思》!!你若喜欢,为小美点个在看哦 

在线QQ咨询,点这里

QQ咨询

微信服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