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教学楼的后面,是一块长方形的大空地,比教学楼前面的操场只小一点点。这块空地没什么人走,长了很多草,我们就叫它草坪。草坪的西边是一间长长的屋子,长年锁着,里面放着龙船,我们就叫它龙船屋。
龙船屋一共有六个窗户,东边西边各三个。六个窗户都没有钉塑料膜,也没有装玻璃,连窗户扇子都没有,只有一条条圆圆的窗棂,裸露着。那没刷漆的窗棂棕灰色里泛着白色,用手拍打、曲指敲一敲,那声音很特别,像掺和了一个老人冬天里的呼吸。窗棂的表层很松脆,用指甲轻轻一掐,就能掐出个棕黄色的、弯弯的小印子。
龙船屋的窗棂比较密,开始的时候只有娟子和小良能钻进去。大家脑袋也没差多少啊,钻不进去的同学可不甘心只在窗外看着。大人总说:“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那么多窗户呢!那么多格子呢!大家就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去试,先试东边三个窗户的第一层格子。看上去所有的格子都是一样宽,实际上,每根窗棂都有细微的差别。如果两根挨着的窗棂正好都向外弯一点,像罗圈腿那样,那这个格子就能宽不少了。或者两根挨着的窗棂,都比较瘦一些,那这个格子也能宽一些了。
东边窗户的第一层格子试完后,不仅又钻进去了几个人,大家还发现了一根松动的窗棂。接下来的日子里,大家每天都悄悄地跑去摇一摇那根窗棂。大约一两周后,那根窗棂终于被高大壮实、浓眉大眼的大张良举在手里了。大张良举着窗棂,蹦跳着招呼大家都钻进龙船屋,大家都钻进去之后,大张良再把松动的窗棂安上,还对着心领神会的同学们做了个鬼脸。我们才进去一会儿,就来了个四年级的大哥哥,隔着窗户问我们:“你们怎么进去的?”
“钻窗户进来的呀!”
“你们的脑袋真小呀!”
“嘿嘿!是呀!”
龙船屋的地面硬硬的,但不是很平整。四面是白色的石灰墙,靠近地面,刷着将近一米高的蓝绿色颜料。因为发潮,有些角落里的墙面长出了黑色的霉斑。天花板是很多木条密密地架在几道圆木横梁上,还残存着一些天蓝色的油漆。
龙船屋里只放着长长的龙船。龙船被翻了过来,放在几个矮架子上,看上去活像一个大怪物:长着好几组又粗又短的圆腿,背着细细长长的硬壳,那快抵着地面的龙头,就像怪物的长嘴巴,在往地上找吃的呢。
“不要乱摸龙船,小心龙王生气了,让你尿床!让你肚子疼!”刚进龙船屋,大家就互相提醒,小心翼翼,对龙船非常敬畏!
龙船屋非常宽敞,一会大家就高兴地玩起来。从此,龙船屋,成了我们课余去的重要地方之一。我们在龙船屋里玩各种各样的游戏,像抓人、跳绳、打靶、丢手绢、踢房子……玩抓人和打靶的时候,因为有龙船做掩护,比在别的地方玩有意思多了。有时候我们也会趴在窗户那只是看下雨。下雨天,六个窗户都挂上了一道水帘。雨点打在屋顶的瓦片上,打在龙船屋西边菜地的各种叶子上,打在龙船屋东边的草坪里,嗒嗒嗒!啪啪啪!刷刷刷!世界上只剩下落雨的声音。透过水帘,天地都灰蒙蒙的。西边远处的牛栏屋顶,每逢下大雨就升腾起一阵阵水雾,就像冒着烟。刮大风下大雨的时候,大风就夹带着雨从窗户那扑进来,窗户下面那一小块地湿湿的。大家兴奋地围着那一小块湿地,等着下一阵雨扑过来,看谁能够敏捷地躲开。
有一次,小良突发奇想地爬上了龙船,面向龙尾,骑坐在龙头那块的船底。他把船底当鼓,拿了两根小木柴敲“鼓”,还学大人那样,边敲“鼓”边唱龙船歌。其他男同学一看,也都蹭蹭爬了上去,面向小良,骑成一溜。都坐好后,小良边敲“鼓”边唱龙船歌,小良唱一句,其他男同学跟着唱一句,同时双手还有节奏地“扒船”。他们学得活灵活现,俯身、仰头、顿下巴,甩着声音唱龙船歌……像真的在大江扒龙船一样。
没想到小良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小良是班上最矮小的男生,学习可不怎么样,经常被老师批评,没想到爬上龙船后像变了个人。大家早就忘了别惹龙船生气这句警告,说不定,龙船也想和我们玩呢!
龙船平常就这样老趴在屋里,还被锁着。只有端午节的时候,人们才把龙船翻过来,抬出屋子,下到大江里。
端午节是农历五月初五,只有一天,好像不怎么重要,重要的节日都得过好几天呢。像过年,从小年腊月二十四开始到正月十五呢。像中元节,从七月初十到七月十五呢。但是,从端午节的乡俗来看,端午节几乎要和过年一样重要呢。
第一,只有端午节送的节礼和过年一样,是有名字的。端午节去外婆家送礼叫做送端节,过年叫做送年节。问人家女儿女婿咋样,就问:“年节端节都送了些啥呀?”
第二,只有端午节和过年一样,是要请龙王的。正月初一必打龙灯,五月初五必扒龙船。扒龙船,可比打龙灯麻烦多了。打龙灯,总归像是耍把戏;扒龙船,可是来真的,扒不好翻了船什么的,那可是很危险的
第三,端午节不仅要吃一桌好饭菜,要给孩子们添一身新衣裳,它还和过年一样,有很多它独有的乡俗。
端午节的有些乡俗,非常格外,让人想不明白。插艾叶、菖蒲,挂新蒜,抹雄黄,打端阳水,请龙王,盼端阳雨,都还说得过去。因为正好那会儿艾叶菖蒲新蒜长好了,那会儿虫子什么的开始活动起来了,那会儿要防止长痱子长“坳嘴”了(应该是这两个字,“坳嘴”是热天身上长的大包,会红肿灌脓,最后破裂流脓,就像身上长的小火山,火山不也像山坳的嘴巴吗),那会地里庄稼也需要龙王下雨了。这些乡俗都是能想明白的。但是,端午节为什么要包粽子呢?为什么要凑“五子”呢?为什么非得扒龙船比赛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粽子只是端午节的时候才做,也只有端午节前才能买到包粽子的簝叶,不知道产簝叶的地方,他们其他时候包不包粽子呢?反正有一年秋天摘茶籽的时候,我找大舅舅要粽子吃,大舅舅笑着说:“这个时候吃什么粽子?请你吃聪子咯!”
“请你吃聪子!”我没大没小地给顶了回去。
吃“聪子”,就是要在你头顶敲一敲。为什么要敲?因为你从头顶到脚底,太实太堵了,不通,要把你敲通一些。敲通了就变聪明了。
为什么只是端午节的时候做粽子吃呢?反正是用干簝叶,其他时候也可以做呀?
为什么端午节的时候不把糯米做成别的吃呢?糯米做成麻糍更好吃呢,还简单,随时可以做,为什么非要做成粽子呢?
为什么非要用簝叶呢?如果是要取那个绿绿的颜色和它的清香,那可以用竹子呀。到处都有竹子,还不需要那么多棉绳麻绳绑呢!
我去问大人们,大人们却也说不明白。奶奶不耐烦地说:“自古历来就是这样咯!”
“自古历来?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说了自古历来就是这样!自古历来的事,我咋晓得呢?前面的人怎么做,后面的人照着做,自然有它的道理!”奶奶老是教育我,和人说话不要封言阻句,但是奶奶和我说话却经常像甩给我一道硬硬的墙壁,然后她自己还黑着脸走开了。
端午节要凑“五子”也很奇怪。粽子是其中一子,还要另外找四种“子”,以凑齐“五子”。包子、盐鸡子、盐鸭子、葵瓜子、西瓜子、绿豆子、黄豆子、麻子、蚕豆子……只要是吃的,名字最后一个字是“子”就行。经常我嚼着嚼着端午的“五子”,我就要问大人为什么。因为我自己实在想不明白。过节不是都要讲究吃鸡鸭鱼肉加豆腐吗?搞这些平平常常的豆子瓜子算什么过节呢?
妈妈说:“五月初五,什么都要凑五样咯!”
那为什么是凑“五子”,不是五瓜、五菜、五果、五豆,不是鸡鸭鱼肉加豆腐呢?不是六月初六凑六样,七月初七凑七样呢?
谁也没能说清这个问题。爷爷说:“所有的乡俗都只是一种纪念形式咯。”
“那凑五子纪念什么?”
“纪念端午节呀!”
“为什么要纪念端午节呢?”
“就是想纪念端午节咯!”
我生气地跳了起来,大喊道:“不是这样回答问题的!”
简直和从前有座山的故事一样,又绕回来了。爷爷却只呵呵地笑着。
扒龙船比赛也很奇怪。要请龙王下雨,龙王庙里上香放鞭炮不就行了吗?不行还可以加上摆供品、敲锣打鼓什么的。为什么要搞扒龙船这么个活动呢?端午节那会儿,田里地里的事情多着呢。端午节的时候,大人们总是匆匆忙忙的,为什么还要搞扒龙船比赛这么麻烦的事呢?
奶奶说:“这也嫌麻烦那也嫌麻烦,做只猪咯!”
奶奶还说:“不来点真的,还想龙王真给你落雨咯!”
奶奶又说:“有什么龙王呢,神仙菩萨都是人拟起的。”
奶奶的回答,真让我震惊!也让我更加糊涂了。拣麻烦的事做?聪明人不是都想法子,哪样方便哪样来吗?龙王是人拟起的?那还请龙王?那不是自己骗自己吗?我越想越糊涂!想不通的问题更多了。
虽然我想不通为什么要扒龙船,但是端午节,我最期待的就是看扒龙船。每年端午节前一天晚上,我都要提醒奶奶要早早地叫我起床,要早早地做早饭。每年看扒龙船,都是奶奶带我去。奶奶总是相信,这种特殊的时候,最容易出事。别玩水掉江里了啊,别在江边被吓着了啊,别被人挤了踩了啊……有这么多可能的危险,必须她自己带着我。我们有时候走小路,沿着侯家屋场西边穿过余里,再从江边菜地的东边走到飒园那里,从飒园南边绕到飒园西边的江堤上,一会就到了过大江的码头那里。有时候走大路,穿过村里最大的一片田野,在小拱桥那往左拐,穿过栎树下到达码头那里。
每年扒龙船的时候,天气都变暖和了,大家都穿上了明丽的夏装,天地之间好像也明朗了不少。之前一片深绿色的瓜地里,好像一夜之间长满了淡绿色里泛着白色的瓜。田间的稗子草,终于长出了跟禾叶不一样的绿色,连小孩都能认出来了。
到了江边,眼前一下子变得开阔无比。平常花白的石头滩,仍然是花白的。平常白花花的沙滩,却也变得一片花白了。沙滩上、石头滩上,江堤上,甚至江堤边的菜地里,都有人,三三两两的,或站着或蹲着。江对面又高又陡的江堤上,也站着很多人。人一多,奶奶就不让我自己走了,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好像我会趁人多挣扎着溜走,然后钻过人群跳进大江淹死一样。想到这点,我就忍不住咯咯咯地笑起来。奶奶见我笑,也笑着说:“热闹吧?好玩吧?”
我确实很喜欢看这种热闹。周围的人都心情极好,都远眺着,即使和边上的人聊天,也都微眯着眼远眺着聊天。那神情,看着和他们平常都不太一样,都像变了个人。
龙船也变了个样。新刷的油漆使龙船看上去非常有活力。龙头,终于不是那往地上找吃的怪物嘴巴了。远远望去,只见龙头高高昂起,令人肃然起敬。龙船上打鼓的人穿着一件很特别的衣服。划船的人穿着统一的背心短裤,看上去非常精神,但是看不出谁是谁。
有一年,爸爸也扒龙船了。那一年,奶奶特意带我钻到了沙滩上的第一排。但是看扒龙船,可不是看戏,船被雪白的水花簇拥着,几秒钟的功夫就远去了。我睁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也看不出哪个是爸爸。只觉得船上的每个人都差不多,都喊着号子使劲划着,浑身是劲,很有气势。我想像不出平常文文弱弱干不了啥重活的爸爸,怎么就能扒龙船了,船上那些浑身是劲的人,哪个也不像爸爸呀,但爸爸确确实实在船上扒船呢。
给冷水洲的人们表演了几趟,龙船就顺流而下去比赛开始的地方集合,有时候好几艘龙船会一直逆流划过来,有时候却在看不到的下游就结束了比赛。但是龙船歌和一声接一声的鼓声,无论船在不在眼前,都会穿过鼎沸的人声传到耳边。那调和词都特别好记,只听一遍,就像在耳朵里生了根一样,再难忘记。
龙船歌来来回回只有四句:
扒船吗?摇船?(咚咚!咚咚咚!)
扒船!摇船!(咚咚!咚咚咚!)
扒得好吗?摇得好?(咚咚!咚咚咚!)
扒得好!摇得好!(咚咚!咚咚咚!)
像大江之上有两个人对话,一个来来回回地问,一个不厌其烦地答。那回答总是“都好!””都行!”又像一个人在反反复复地自问自答,最后也不知道他到底选了哪个答案。总之,没有明明白白地选定一种答案,没有明明白白地回答一个问题,就像爷爷回答我的端午节问题一样,含含糊糊的。
长大后,我慢慢知道了端午节更多的故事。知道了更多的故事,我的关于端午节的问题,好像都能想通了。我终于能理解龙船歌和爷爷回答里的含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