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地为牢》06
阅读量:3886001
2019-10-28
第五十章
人影动了动,迈步自树阴中走出,淡薄的光辉逐渐披落于身,将老将军隐含怒意的面容清晰的暴露在秦颜眼前。
“父亲虽是老了,但还不糊涂。”秦老将军冷哼一声,目光沉痛。
秦颜定定的看着老将军,面无悲喜,她静静开口道:“我不能留在这里。”
“不在这里你还能去哪?”老将军心中一时激荡,他大力扬手道:“有我在,我就不信保不住你一生平安。”
秦颜突然低头笑了笑,眸如点墨,在夜色下泛着幽冷的光华,她轻道:“秦鸿不在了,我还可以做秦颜,如今秦颜亦没有了,我还能做什么呢?”
老将军闻言,神情大震,悲愤的眼神一点一点被消磨退去,矍铄的目光顷刻间黯淡无光,就象是风烛残年的老者,瞬间苍老了十年。他的手仿佛脱力般垂落于身侧,良久才声音干哑道:“京都不能容身,你还可以去哪里?”
“吴蜀。”
秦老将军猛然抬头,目光难掩惊诧,他连连摇头道:“如今你已经出了宫,为何还要理会这些纷纷扰扰。”
秦颜目光坚定道:“父亲该知道,我不是一个半途而废之人,要做便要尽好,并不仅仅是为了李绩,其中也关乎我自己的信念。”
闻言,秦老将军黯然神伤,他双目紧闭,复又睁开,目中隐有水光,他哀凉道:“父亲真拿你没有办法,小时候也是,长大了更是。”
“父亲总觉得我性子固执,不过是因为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太少,一但遇见了,终是难以割舍。”
秦颜笑了笑,目中透出十分的无可奈何,“如今我更是没有办法,征战沙场这么多年,也不过靠的一个信念支撑下去,成了习惯,想改也改不了了。”
秦老将军又是心疼又是无力,他目光放柔,语气苍凉道:“罢了罢了,我也不拦你,等这一切过去了,父亲便辞官告老归田,什么也不要了,找一处安生之地,只有我们一家三人,夕林日暮,共享天伦好不好?”说到最后,语气几乎带了一丝哀求。
秦颜恍然抬起头来,目光茫茫,仿佛已经预见了父亲所说的情形,淡薄的神色渐渐染上一丝温度,她微笑着点头道:“好啊。”
老将军心知她答应了就不会反悔,心神稍定,他口中依然不放心道:“这是最后一次,你可不要骗我。”
见父亲突然象孩子般的想要自己做出保证,秦颜不禁觉得好笑,转而一想又觉得悲凉,于是她淡淡笑道:“我答应父亲,这真的是最后一次,击掌为誓。”说罢,秦颜将左掌伸出。
骨节分明的手被暴露在灯光之下,其中一道伤痕纵贯五指,依然可分辨出当时伤口的惨烈,老将军却没有看见,他一掌击出,只听见一声清脆的掌声响彻在寂静的夜里。
秦颜欲收回手,突然一股大力缠住她的手腕,顺游而上,直到肘际,秦颜措手不及,一时挣脱不开,左手便干脆不动,右手却迅速提剑横置,剑不出鞘,只当胸推开,直取对方咽喉。
秦颜用的是蛮力,老将军不敢正面相接,于是侧身避开,秦颜手中的剑却突然劈向了左臂,这一招用的是玉石俱焚,老将军不得不将手松开。
身形堪堪站定,老将军神色怨怪道:“这一招怎可乱用。”
秦颜双目盈盈道:“因为是父亲。”
“你总是这样算计人心,竟连父亲也不放过。”老将军哭笑不得,随口道:“打架这般的蛮横,以后哪还有人敢要。”
秦颜莞尔,她好笑道:“父亲应当高兴,正好我可以留下来陪你。”
老将军摆手,突然象是发现了什么,他看着秦颜手中的剑,吃惊道:“竟是你……”
秦颜点头,神色平静道:“是我命人掘的墓。”
这把剑自秦鸿死后便跟那坛烟灰一齐埋葬在了墓中,当初秦颜以为自己责任已尽,再也用不上这把剑,却没想到世事难料,这把剑竟还有重出天日的时候。
老将军正要说话,蓦然听见四周有人声逼近,想来是方才自己和秦颜争斗时弄出的动静让府中的门卫发觉了,所以带人前来查看。秦颜本就是暗中回来,不好现身于人前,于是老将军担忧的催促道:“快些走吧,记得小心行事,若发觉了什么,速速回来与我商量对策。”
秦颜重重点头,抱剑行礼,然后迅速的转身,身影不过片刻便湮没在了黑暗之中。
已经入夏,天气开始渐渐炎热,到吴蜀之地少说要大半月,秦颜一路快马加鞭,行了七日有余。
骏马飞弛在烈日之下,马蹄声中卷起尘土飞扬,秦颜一身灰衫,做男子打扮,墨色的长发被布巾全部绾起,现出冷厉的眉眼,因连日兼程赶路,风尘仆仆,眼中微现出疲态。
身旁的风景不断推移变换,行了有一段路程,前方现出一座小镇,秦颜决定先停下来休息些时候。
秦颜下马入城,经过关卡时,无意中发现布告一栏上张贴着杨溢的画像,写着重金悬赏捉拿,旁边还有对杨延辉一族的处决昭示,秦颜若有所思的看了半晌,片刻后一拉缰绳,牵着马匹缓缓走进小镇。
从京都到吴蜀路途偏僻,往来的商人旅客经常在这里歇脚,是以这镇上的商贩越发壮大。
道路两旁摆满了地摊,使原本就狭窄的街道越发拥挤,商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人流攒动,四处都是人语之声,很是热闹。秦颜牵着马匹行走在来往的人群里,不经意间就与旁人摩擦碰臂,一路走来,十分艰难。
眼看就要到开阔的地方,秦颜却觉得腰下一紧,她迅疾的伸出手去擒拿,一见之下,竟发现是一个半大的孩子,披头散发,满身污垢,脏污的脸上已经看不清楚面容,只余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瞪着秦颜。
身边人群往来流散,秦颜抓着他布满污痕的手也不知是放还是不放,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你看我这身打扮,都这么穷了,你竟还偷。”话音出口,低沉不失清朗,入耳刚正,秦颜此刻用的正是男声。
那孩子倒很硬气,淡定的反驳道:“你有我穷么?”
秦颜瞬间被问得哑然无语,僵持间,突然察觉到四周的人流急速涌动,回头忘时,正见一辆马车远远行来,路人纷纷退避,眼看就要冲近,秦颜立即拽着那小乞丐往一旁闪开。
马车路过时,帘幔因势飞扬,露出车中人天青的衣袍,秦颜却未加注意,等马车行远了,秦颜转身去看那小乞丐,却早已不见了人影,再想到去看自己的马,连马匹也消失无踪。人流重新开始汇集,秦颜置身其中,还真有茫然四顾之感。
秦颜站在原地想了想,打算再去驿站买一匹马,本想向路人询问一番,忽然间听到不远处有人大叫救命,她寻着声音看去,正见街道旁有一名年轻女子正抱着年迈的老者大声呼救,不多时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却没有一人能够出手相助。
秦颜见那老者面色潮红,大量出汗,呼吸十分急促,应当是行路太急,一时急火攻心,导致昏厥,问题其实并不严重,但那老者已经年迈,若不及时救治恐怕会危及生命。
秦颜快步走到人群前,见人群围成一团,不禁蹙眉,她冷声道:“病人呼吸不到新鲜的空气会使病情加重,你们这样团团围住不放,难道想杀人不成?”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人群顿时散开一条通道,秦颜径自走进去,见那女子目光希冀的看着自己,便吩咐道:“你先将他带到阴凉通风的地方再说。”
那女子道谢后连忙动手,此时人群里有人小声道:“你说我们便信,难道你是大夫不成?”
此话一出,那女子也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秦颜,秦颜似没有发觉,面上也看不出是否生气,头也不回道:“你出门的时候会在额头上写着大夫二字么。”
人群里顿时笑开,那年轻女子也安心下来,动手去搬那老者,秦颜见她手脚绵软无力的模样,有些不耐,于是前去帮忙,那女子神情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轻道:“多谢公子。”
久听不到人声,年轻女子疑惑着抬头,竟发现秦颜早已经走在了前面,她一怔,急忙跟上去。
秦颜将老者安置在一处阴凉的屋檐下,平卧放好,然后叫那女子送了一块湿帕放在老者的额头上,接着又吩咐女子去取了一碗盐水服侍老者服下,顺便为他推胸换气,过了不大工夫,果然见那老者低咳一声,开始悠悠醒转过来。
那女子见老者醒了,面上大喜,她连忙转身对秦颜行礼道:“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助,小女子感激不尽。”
秦颜摆手,对那女子道:“若是赶路的话可先休息一日,现下他经不起劳累。”
那女子连忙应承下来,秦颜见事已办妥,转身就走。
走了不远的一段路,秦颜突然发现前方有一人牵着马拦在路中央,正一脸无辜的看着自己。
“你方才说你是大夫,到底是不是真的?”说话的正是偷了秦颜马匹的小乞丐,也正是方才在人群里问话的人。
秦颜摇头,诚然道:“我当然不是。”
那小乞丐立马露出失望的神色,语气愤然道:“你这个骗子。”
秦颜面无表情,语气凉凉道:“你不也是个小偷。”
那乞丐无言以对,牵着马匹转身离去,却突然听见身后清朗的声音道:“我虽不是大夫,但普通的病症还是能看一看的。”
那乞丐立马转身,难掩欣喜道:“是真的?”
秦颜含笑点头。
那乞丐立即换上一副笑脸,讨好道:“你去帮我母亲看病,我就将这匹马送给你,可好?”
秦颜心道,那匹马本来就是她的。
秦颜默默无言的跟着小乞丐到了一处旧巷口,巷子里一阵糜烂阴湿的气息迎面扑来。
他们七转八绕,转过最后一道弯,秦颜终于看见杂物堆里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一动不动,秦颜见过太多生死,早已泯然在心,那妇人周身都透着死亡的气息,显然已经断气。
秦颜转身对小乞丐道:“不必看了,你母亲已经死了。”
那小乞丐欣喜的神情顿时僵住,他目光凶狠道:“你又骗我,早上出去时,母亲还同我说过话。”
秦颜的母亲在她一出生时便去了,所以小乞丐的心情她能够理解一二,但理解是一回事,现实却是另一回事。秦颜淡道:“人总有一天要死的,不过先后的差别,她不能一辈子都陪着你。”
那小乞丐仍是不信,凶狠的目光却淡下来,隐约可见泪光,他一直摇头道:“不会的,母亲不会死的。”
秦颜叹了口气,柔声劝慰道:“她不过是不能跟你生活在一起而已,你还有往日的记忆,就当她一直陪在你身边不好么?”
小乞丐仿佛没有听到秦颜的话,走到妇人的尸体前蹲下,一声不吭,身影寂寥。
秦颜知道他是一时想不开,半会儿也转不过弯来,于是自腰间掏出了一张银票,放到地上。起身时,她看着小乞丐的背影道:“若是想通了,便好好的葬了你母亲,以后要是想从军,可到招兵处报上定国将军的名号。”
说罢她转身离去,走了一段路,忽然听见小乞丐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身后道:“我为什么要从军?”
秦颜转身,微笑道:“保家为国。”
第五十一章
“你救了我一命,于我有恩,请君留下姓名,日后定当报答。”
春光粲然,天幕穹远。
青山绿树下的少年一身素衣,发用一根丝带随意绾起,脸旁几缕青丝如风飘扬,更衬其眉目秀丽,说话时眼角微挑,不经意间透出几分年少意气,目光却无比执拗。
见对方只笑不答,少年将掌中的剑信手插在地上,神色泰然的自背后的箭篓中取出一柄长箭,置于掌中,向前托起道:“人无信则不立,我这人向来说话算数,如有违背,当如此箭。”
言罢,少年将箭用力一弯,长箭应声而断,他抬头,眼神皎皎,点漆的眸因沾染了春光丽色而显出潋滟的波光,竟透出狐般的灵动与跳脱。
仿佛是被少年的执着所打动,他脸上的笑意淡去,神色渐渐严整,眉眼间却依旧含着一丝温柔和煦,良久才道:“好,我等你,到你真能百步穿杨,自会有报答我的机会。”
恍然无觉间,青山翠色亦随着话音瞬间退却,目光放远,四周已是一片荒凉无垠的旷野,青天裸 露,赤石嶙峋,既是空旷,不知为何让人喘不过气来,几乎要将人的神志溺毙。
他茫然四顾,心中有无限念想,却只是空蒙蒙的不知所以,于是只能一步步往前走,时间仿佛静止,到处都是冷寂的灰与白,没有分毫的改变,他似乎从未离开过原地。
他继续走,每走一步,过往的岁月便积沉一分,心中就越发清明,有一种念头渐渐的侵入骨髓,脚步停止时,他终于醒悟过来,无论如何走都是没有用的,他永远离不开这里,逃脱不去。
心中蓦然一阵刺痛,却没有无处可逃时的绝望,只是在身形停止的瞬间,脚下渐渐被鲜血浸染,如盛极的花,在压抑的灰与白中渐渐生出种抹明艳动人,将要燃烧欲烬的红,亦让人觉察出一丝温度,于是心中的刺痛无声淡去,身边却又突然响起一阵人语,纷繁嘈杂,他仔细去听了,在模糊的声音中依稀分辨出自己的名字,原来都是从前他杀过的人,要他偿命。
他无动于衷,心中再生不出一丝的情绪,只是站在原地,等他的梦醒来。
风骤起,也不知是吹散了谁的话语,一瞬间星移斗转,流年暗换,重重帷幔通天彻地缭绕如烟,如寒冬最深处的霜经年不散,只余一道冰冷的女声平平轻道:“你这个人,这么无情,如何让人与你白头到老……”
余音袅然,似近在耳边又远如彼岸,只是一点单薄的风便已吹融消散。
帷幔如水波荡散,有朦胧的人影在帘后茕茕而立,他下意识的伸出手,也不知是想抓住什么。
‘框铛’一声,轩窗大开,风雨之声灌入殿堂,瑟瑟而鸣,殿内的纱帐帷幔皆被疾风吹得狂卷漫舞,如无声幽魅。李绩猛然惊醒,眼前依旧是空旷的殿堂,窗外夜色暗蓝,银丝隐现,微光中的手惨白如霜,空握了一手清风。
清醒时,梦中的情形再也记不分明,如那般想要留住的心情亦随之淡去,只有心神处一丝淡淡的迷惘无法释然。
看天色不过寅时,雨依旧淅淅沥沥的下着,湿润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染了夜色。
殿外突然响起一阵轻微的敲打声,在静极的夜中显得十分突兀,接着有人压低声音道:“皇上,奴才有急事禀报。”
“进来。”
声音过于冷肃,让侯在殿外的内监打了个寒颤,他拂去衣衫上的水迹,小心翼翼的推开厚重的殿门,狂风瞬时大作,灯纱交映,吹得大殿旁两排烛台上的长信灯忽明忽暗,扑去大半,他心中一惊,慌忙转身将殿门阖上。
暗自松了口气,内监回头,却见李绩已经立在重重帷幔之前,墨色长发垂于肩侧肘际,只着白色的中衣,异常安静,灯影绰绰,竟让他的面容透出一丝悱恻难言,比平日多了分人气。
“何事?”
话一出口,空气亦被冻住,内监忙跪下,自怀中掏出一纸书函,双手托起,恭敬道:“有人连夜送了密报入宫,请皇上过目。”
少却重衣繁饰,李绩的身影略显单薄,却见他步伐轻盈,近前几步,取了内监手上的书函。
听到头顶纸张抖开的声音,内监不敢抬头,只低眼看着光可鉴人的地面上映出的人影,被灯光斜斜映长,孑然无托。
李绩摊开纸张,认出是陈凌空的字迹,借着灯光看完信上的内容,他默然来到长信灯前,将纸张点燃,字迹被湛蓝的火焰一点一点吞噬,袅袅轻烟中,李绩面无表情的面容渐渐透出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神却越发冰冷,目中最后一丝情绪被湮没,他依旧是黑衣尊贵的君主。
这一生求而不得,不如放手一搏,若赚不得青史长留,亦要这盛世王朝为他送行。
夏季的气候总是变换难测,到傍晚时分,暴雨方歇,天之边际悄悄燃起一缕晚霞,红云如火。
半月多来的奔波劳累终于在这个傍晚结束,吴蜀的大城就在眼前,秦颜远远看去,只见城墙下的通关口有数名士兵在认真盘查来往的行人车马,甚为严谨。
秦颜一勒缰绳,依律入城下马,脚方一着地,立即有两名士兵上来查问,秦颜从前带兵经过此地时歇过一晚,所以能应付一二。
通过盘查,秦颜带着一身风雨踏进了吴蜀的大城。
将马匹托与了城道旁的驿站照料,秦颜踏上城中青石的街道,两旁商铺酒楼林立,行人过往匆匆,繁华中又透出井然有序。
秦颜正想向路人打探一下城中的情形,却听见一声哨声响起,紧接着有马蹄声由远至近纷踏而来,路上的行人似已见惯了,面色不见波动,只是自发的退到一旁避让。不过片刻,秦颜便见一队人马从街道的尽头朝城门口奔驰而来,略近些,秦颜才认出领头那身着武将服的男子正是武状元出身的陈凌空。
秦颜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未免被识破,她不动声色的退至人群后,却不离开,以免惹人注意。
那陈凌空在离秦颜所在处不远处停下,调转马头,对着街上的行人朗声道:“城中近日连生暴乱,为防有乱党肆机作乱,至今日起城门严守,许入不许出,若有可疑人物,可报与提狱司,如查明属实,当有重赏。”
说罢,他右手高举,身后的士兵得令,引马而出,纷纷往城门奔去,余下陈凌空一人,在原地牵动马匹,往人群里扫了一眼,在看到秦颜所在之地,目光微露迟疑,最终略过。
人群渐渐开始分散流动,秦颜亦跟着人流走开,却敏锐的察觉到有一道审视的视线紧随其后,她身姿如常,正想着如何撇开陈凌空的目光时,突然听到人群里有人声音惊喜道:“公子!”
秦颜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并不作多想,目光一闪,却见一年轻女子疾步走至面前,目光含羞带怯道:“公子可还记得小女子?”
秦颜思索一番,片刻后想起她在路经吴蜀小镇时救过一个老者,当时在场的还有眼前这名女子,于是她温然笑道:“我记得你。”
那女子终于释然,低头羞郝的笑了笑,目露感激道:“先前多谢公子搭救,家父才能平安返家,此情无以为报,家人终日惦记,可否请公子到寒舍一坐,以尽绵薄心意?”
秦颜沉吟片刻,见路中行人已散去大半,只余她们二人留在原地,甚为醒目,于是微笑道:“边走边说吧。”
年轻女子欣然应允。
陈凌空一直在原地留意人群里一男子的举动,只觉得他的身影与散发的气息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到底哪里见过,后来见他被一女子叫住,两人相谈甚欢的模样,最终一同离去,他这才按下心中的疑惑,策马往城门而去。
秦颜边走边随口道:“我连日来兼程赶路,不过傍晚才到,见小姐并无舟车劳累之态,倒是有些奇怪。”
那女子神态拘谨,听秦颜这样问,忙答道:“公子有所不知,从外地到吴蜀其实还有条近道,经雁门关至落风山,不过山路难行,往来的商旅多半不经由此路过,父亲因惦念着家中的母亲,所以回来时抄了近道,是以能够先于公子达到。”她顿了顿,叹了一口气,面有愁色道:“也不知怎的,城中祸乱不断,近日更甚,公子只身一人前来,需多加注意。”
秦颜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笑道:“多谢姑娘提醒。”
女子摇头,继而微笑道:“应当是我多谢公子才对。”
秦颜摇头失笑,两人走了有一段路,她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我竟忘了早已经与人有约,耽误了姑娘这么久,实在过意不去。”
那年轻女子本是双目含笑,见秦颜这样说,目光暗了暗,强笑道:“公子莫要在意,是我太过卤莽才对。”
秦颜亦不推拒,转而客气道:“我与朋友约好在此会面,想请问姑娘城中最大的酒楼是哪家。”
女子一怔,片刻后答道:“长盛楼。”
与女子告辞后,天色已经开始昏暗,华灯初上,灯光熏然。
夜市还未开,路上行人逐渐多起来,秦颜按照女子的指示去长盛楼投宿,走了半程,远远的看见街道前方陈凌空正带着几名士兵巡街而回,秦颜立即借着人潮闪身至街旁的巷口,静待陈凌空的人马路过。
等了有些时候,确定他们已经走远,秦颜准备走出巷子,却听到身后有有一阵动静,她下意识的回头,见巷口的转角处突然闪出一道人影,面目隐于暗处,巍然不动。
秦颜亦没有动作,他在等对方先出口。
过了片刻,那人影终于迈开一步,秦颜背在身后的手握紧了剑身,下一刻,那人的面目暴露在昏暗的天光之下,秦颜目光一动,认出他正是官兵追捕多时的杨家余党杨溢。
杨溢较之从前显得憔悴许多,面容消瘦,沾染上难言的风霜之感,神态间仿佛被磨平了棱角,眼中的嚣张跋扈再也不复窥见,只眼中一抹神采,透着淡淡的茫然。
她不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他亦不再是当日闹市上鲜衣怒马的盛气公子,陌路相逢,再见时竟是这番境况。
杨溢动了动嘴唇,半晌才迟疑道:“娘娘?”
秦颜握剑的手微松开,她目光直直的看着杨溢,沉默不语。
杨溢久等不到回应,最初的震惊过去,他不动声色的将眼前的人打量了一番,目中渐渐显出疑虑不定的神色,他语气戒备道:“你是谁?”
秦颜因他的问题偏头想了想,就是这般动作让杨溢心中一动,目光不禁柔和下来,却听秦颜带着笑意的声音答道:“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又如何能回答你?”
话音平直淡漠,又有些干涩,象是多日不曾说话的人突然开口,秦颜这次没有用男声掩饰,是以让杨溢确定了她的身份。
杨溢又惊又疑,他难掩激动道:“你竟没有死,可为何会在这里,作这身打扮?”语气一滞,他似想到了什么,面露恨色,愤然道:“是那狗皇帝想要杀你么?”
秦颜面色不动,眉头却蹙起,她声音冷漠道:“不是。”
杨溢因心情激愤,是以没有听出秦颜语气中的不快,他情绪稍复,目光殷切道:“我听人说是娘娘将姐姐留在了宫中,她现在可还好?”
冷宫之所以被称之为冷宫,是因为里面的人无论前尘如何荣华冠顶,进了冷宫就再也无人无人问津,就算是死也掀不起太大风浪,而由杨溢的态度可以得知李绩对此事处理的犹为稳妥,杨妃的死没有丝毫外泄。
不知为何,秦颜想到先前自己利用杨溢将小蔻送去了杨妃身边,心中觉得有愧,所以不想骗他,于是秦颜诚然道:“杨妃死了。”
不等杨溢追问原由,秦颜补充道:“是我杀了她。”
第五十二章
杨溢仿佛没听清楚般,一脸茫然,他怔怔的看着秦颜,良久才语声干涩道:“你说什么?”
见杨溢这副神情,秦颜心中微生恻隐,却不认为自己在杨妃一事上有何过错,杀人偿命,欠债还情,天公地道,如若时光倒转,杨溢当时在场,她仍会毫不手软的杀了杨妃。
秦颜侧身,几点星光因此斜映进眸中,皎皎如珠,更添深寒,只听见她毫无情绪的声音一字一句道:“我说杨妃死了,是我杀了她。”
平板亢直的声音无可抗拒的落入杨溢耳中,他原本怔仲的神情渐渐消退,变得无悲无喜,面容因而显得莫测难言。杨溢最终轻笑一声,目光灼灼的望着秦颜道:“娘娘这是在说笑么?”他说这话时,往昔的不可一世似乎追回几分,他的生命里依旧只存在他所信的信仰。
秦颜低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声音轻道:“我一向不喜欢说笑,对你,更是不想。”
杨溢眼神一滞,继而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他神色复杂的看着秦颜道:“我还记得最初见你的模样,纤纤女子,淡然无争,我惊讶世上竟还有这般出尘的人,现在你却对我说你杀了人,杀的还是我的亲姐姐,叫我如何能相信?”说到最后,他的目中隐现水光,声音亦变得嘶哑起来。
秦颜因他的话一阵迷惘,良久才淡淡答道:“我这一生就是所求太多,到最后大约会变得一无所有,恐怕令你失望了,我并不是你印象中与世无争的女子,我杀过的人亦不在少数,杨妃不过是其中一个。”
杨溢没有错过秦颜说到杨妃时目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杀意,他的目光一分一分冷去,声音干涩道:“我想知道,姐姐是如何死的。”
“利器穿腹,中要害。”
杨溢神情大震,他下意识的看向秦颜,却见她面容无一丝波动,因她口中的话而显出残忍的冷漠。
杨溢目光一动,仿佛是在追忆过往的岁月,神情一瞬间变得飘渺如烟,他仿佛自语般道:“你知道么,杨延辉一生醉心权术,妻妾成群,我与姐姐不过是他其中一个小妾所生,从不被他正眼相看,而母亲一向懦弱怕事,所以我们幼时总是受人欺负,每次都是姐姐站在面前护着我,直到有一天被欺负的狠了,我第一次学会了反击,事后被正室添油加醋告到了杨延辉面前,那次姐姐一人担下了全部的过错,被关在柴房里,没人记得为她送吃的,我半夜在厨房里偷了两个个馒头给姐姐送去,我至今还记得姐姐吃着馒头的模样,仿佛是世上最好的佳肴,我当时不知道为何哭的很伤心,说以后要保护她一辈子,姐姐笑的很开心,抱着我说不要哭,说得不到的东西就要去争,如果争不到才能认命。我亦明白过来,这世上哪有谁对谁错,为了自己想保护的人,无论做了什么在我心中也是对的。”
杨溢话音一顿,他定定的看着秦颜,目中的迷茫越来越深,也不知是在想他的从前或者是找寻记忆中秦颜的模样,良久才道:“时光过的飞快,直到有一天,宫中来的人见到了姐姐,对杨延辉说了声此女可堪大用,便决定了我与姐姐的分离。杨延辉想将姐姐送入宫中,那时我还懂得一入宫门深似海,我要带姐姐逃走,可姐姐不答应,她不想济济于人,说只要她入了宫,我在杨家才有一席之地,日后的日子才好过,要得到哪有不付出的道理。”他笑了笑,缓缓道:“姐姐说,她谁也不想见,包括母亲,出嫁那天,她只要我送她,我尾随在迎亲队伍后,送她到了宫门。”
说到最后,杨溢的目光逐渐清明,眸中隐隐透着猩红,他定定的看着秦颜道:“我发誓要出人头地,让杨延辉刮目相看,终于等到了成功的那一日,我在宫中见到了姐姐,她比入宫前更加沉静,只是口中会不时提到另一个人的名字,她说她恨,恨他不是寻常人,不能如寻常百姓般跟她白头偕老,她想做能跟他比肩的人,冷了为他添衣,渴了为他添茶,君王多寂寞,她想一直陪在他身旁,听他说他的过往,他的未来。”
杨溢话锋突然一转,他目光狠厉的看着秦颜道:“姐姐从未做过伤害李绩的事,她不过是喜欢他,可你却杀了她。”
“她杀了李琰。”
秦颜转身看着杨溢,眼眸澄澈如水,她静静道:“喜欢一个人本没有错,但她却为了一己私欲杀了李琰,难道这便不是在伤害李绩么。你们有属于自己的过往,故事里相依扶持,令人动容,而李琰也有他自己的人生,还有许多事情都不曾体会,可是属于他的故事却再也不能继续。”
杨溢大笑出声,目光嘲讽道:“旁人的生死与我何干,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只知道为自己好的便是对的。”
秦颜不想与他分辨,只是将手中的剑递至杨溢面前道:“当初是我利用了你,是我不对,但我自认在杀杨妃一事上并无过错,你要杀我为你姐姐报仇也是天经地义。”
杨溢怔怔的看着面前的剑,从外观看,这不过是一把极普通的剑,剑鞘上甚至有班驳的绣迹,上面的花纹已经淡的辨别不清,似被风霜磨洗历练,浅的只剩一个旧时的回忆。他蓦然扬手,衣风过处,秦颜手中的剑被掀翻,‘哐铛‘一声砸落在地,剑身因此半出,腥白的剑身上依然有着斑斑锈迹。
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这把剑曾经在黄沙马蹄声中如何取人首级,杀人于无形,令面对它的人胆寒战栗,杨溢自然也不知道。
杨溢低头看着脚下的剑,心中象是失去了什么般空落无依,声音茫茫道:“你不是秦颜。”
秦颜道:“我是不是秦颜并不重要,而你心中的秦颜不过是个幻影,她从未存在过。”
“你说的对,当初在闹市上与我相见的秦颜早在入宫的那一日便不复存在,我早该明白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对你再存情义?”
话音未落,半空中突然传来破风之声,一道长鞭夹杂着雷霆般的力道向秦颜当头卷来,不过眨眼就要落下,电光火石只间,秦颜突然侧身避开,在杨溢失神的刹那,几步窜至他跟前,手绕肘而上,然后用力按下他手中的劲道,却并未乘机制住他的要害。
方才那一鞭其实留了情义,但秦颜能不沾衣角的避开实在是杨溢始料未及,且还能近身而上,证明她一直都深藏不露,可见心机深沉。心中仅存的希冀破灭,杨溢顿时目如刀锋,他冷笑两声道:“不是说我为姐姐报仇天经地义么?”说罢,他执鞭的手用劲一推,将秦颜推开数步,嗤笑道:“说的好听,竟还是躲开了。”
秦颜身形站稳,也不生气,微微笑道:“我这一生欠了许多人的性命,如果人人都要我以命相偿,我恐怕死一万次也不够。”笑意收敛,秦颜续又道:“我方才并未答应你会坐以待毙,你杀你的,我躲我的,你若杀了我,我也就认命,这道理你从前就懂得,怎么到现在却忘了?”
杨溢因秦颜的话想起了御花园一幕,一切的心动不过是场假象,自己被她所利用,亲自将奸细送到了姐姐身边,害得姐姐身死宫中,一时悔恨交加,他气极而狂,手中的长鞭再度挥出,这次却是凌厉无章法,鞭影重重,所到之处刺空有声,势如闪电。
长鞭虽势力威猛,但兵家并不常用,因它收放的力道难以控制,力道有轻重,若力气不济,容易被敌方所制,秦颜连连闪避,肆机寻找机会。目光突然一动,秦颜抓准杨溢收鞭的机会,伸手抓住半空中的鞭尾,然后借鞭回的力量趋前,在错过杨溢身旁时突然旋身来到他背后,空余的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钳制住杨溢执鞭的手,扣住筋骨,让他不得发力。然后右手将长鞭迅速缠绕一圈,本是横在杨溢胸前的长鞭突然缠升至他的颈项间,一时间勒得杨溢喘不过气来,他双手用劲挣扎,却只觉得箍在自己颈上的长鞭稳如磐石,纹丝不动,被擒住的右手亦动弹不得。
秦颜双手拽着长鞭不放,向后疾退几步,杨溢因势向后倾倒,被秦颜拖行了数米,杨溢一手被制住,另一只手扣在颈间,手背被长鞭勒出深深的一道痕印,而颈上的长鞭始终不见放松。
杨溢只觉得胸腔中的气息如火烧般窒痛,细微的气流如一盆凉水在缓慢的抚平其中的躁动,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每呼吸一次便艰难一分,眼前昏花成一片暗色,耳边有尖锐的鸣叫逐渐剥夺他的神志。
颈间蓦然一松,气流重新回入胸肺,杨溢瘫倒在地,不受控制的大口喘气,神志仍是朦胧的,只听一道女声在头顶悠悠道:“李琰也是如这般被勒死的。”
杨溢身体蓦然一颤,想起方才生死边缘的挣扎,第一次知道窒息的死法如此难受,半晌竟无法言语,只是干干的咳喘着,直到前方的景物重新清晰起来,他的气息才渐渐平复,却是四肢发软,一时还无法站立。
衣袂抖动之声传来,杨溢抬眸,见秦颜转到他跟前蹲下,想是方才的打斗使她束好的发散开,墨色的长发因下倾的动作自头顶披泻而下,落于肩旁身侧,竟让她的脸少了几分冷厉,多了几分柔婉,淡淡然的,退却了人间一切铅华,如似当年。
秦颜恍然轻笑,原本冷凝的面容因突绽的笑容如昙花朝露般令杨溢神思飘远,耳边有清淡无波的声音道:“杀人也要有个规矩,现下你杀不了我,该我取你的命了。”
杨溢因这句话回过神来,却发现眼前已不见了秦颜的身影,放眼看去,秦颜正在几步之外捡起了他方才掀翻在地的长剑,月华如练,秦颜侧身执剑而立,身姿单薄,夜色中,如披了一身风霜。他从不知道,一名女子拿剑的情景竟会是这般合契,无半丝突兀,甚至有惊艳之感,她仿佛生来就该是握着剑,如风般无所拘束,驰骋于广袤天地之间。
有风穿巷而过,呜鸣着倒似一声叹息,秦颜看了看天上的月色,再望向杨溢时,面上依旧是无知无觉的模样,只是目中流光如水,多了几分柔和,她遥遥道:“我不杀你,是以从前欠你的,今日已经还清了。”
杨溢愣住,竟想不到还有她这般蛮横的道理,他怒极反笑,声音暗哑道:“你不杀我,不要以为我会因此而放弃,我以后还是要杀你,无论天涯海角,你总也逃脱不去。”
“想不到你竟比我还要执着。”
秦颜轻笑出声,缓缓摇头,目光因眼眸眯起而显得有些悠然迷离,她偏头道:“我不逃,我知你不是个轻易认命的人,我会留着这条命等你来杀我,生死无怨尤。”
话音未散,秦颜已转身离去,步伐静如秋叶,随风荡开的发在夜色中如墨色晕开,丝丝逸散,无声飞扬。
“你打不过她是应当的。”
一道清风般的声音突然响起,杨溢头也不回,只望着前方的夜色出神。
那声音轻轻叹息,不知是惋惜还是遗憾道:“难怪连李绩亦不能留住她。”
第五十三章
高墙之上,李绩迎风而立,宽阔厚重的冕服亦被吹得层层散开,环佩锒铛,衣袂上张牙舞爪的绣银龙纹随风躁动,仿佛化风而去,翻腾入云。
天际高远,红云如火,起伏不断的山陵向东西两侧绵延开去,拱卫着这座古老的城址,山墙面北蜿蜒伸向远方,一望无边,应着天色退去,朦胧的好似一副画,隔了千山万水,遥不可及。
“朕一直在维持一种平衡,秦家,杨家以及献王。”
李绩蓦然开口,声音瞬间被风吹的淡了,他的目光落在前方,似穿过了重重山障,深潭般的眸因染了天光,反折出空旷的苍茫。
一直站在李绩身后的沈椴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李绩已经老了,并不是指他的年龄,而是他的心,在这暮色的黄昏宫城中一刻刻的老去,垂垂待死。
“秦鸿一去,便将整个格局打破,朝中居心叵测之人甚多,后有劲敌攻城掠地,朕更要步步为营,未免一朝步错,天下动乱,这个罪名朕承担不起。”李绩转身,看着沈椴,象在努力回想着什么,半晌才道:“朕不过想要个太平天下,却赔上了千千万万人的性命,这样的盛世繁华连朕也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
沈椴知他是一时迷惑,于是答道:“世上本没有不付出就得到的道理,流血牺牲无从避免,待风沙落地,千万年后,所有的生杀繁盛不过是口耳相传的故事,一切功过留与后人评说便是。”
李绩恍然笑了笑,并不说话,正见墙梯上走来二位身着武将服的男子,笑意顿时消逝,面容一如平时的沉稳自若。
沈椴察觉了身后的动静,顺着李绩的目光转身去看,来的二人他从前在秦老将军手下任事时有过数面之缘,他们分别是左都护赵严以及副将薛永,两人皆擅长骑兵作战,立下过不少汗马功劳。
那二人见了李绩,抱拳行礼道:“卑职参见皇上。”
李绩托袖示意他们平身,措不及防的开口道:“有征途山高崎岖,不知敌方是否有军马后援,如此一仗,该如何打方有胜算。”
赵严与薛永二人相顾一视,达成一致后,赵严向前一步,恭敬道:“若是山路作战,应当以步兵为主,骑兵相佐,因其独特的地形不利于车马作战,便造就了步兵极强的弓射能力,相信敌方也应知晓,在我军发起冲锋的时候,首先相遇的是敌方密集的弓箭防御,那么第一轮冲锋下来的损失可想而知。”
李绩点头,反问道:“若以高岭为屏障如何?”
赵严低头答道:“可将损失降至最低。”
李绩复又问道:“赵都护可知何谓打狗入穷巷?”
赵严略一思索,方才答道:“以军马各方堵截,耗其粮草,逼其入绝境,再以地势取胜,未免对方作临死殊搏,可先带一队人马冲击敌阵,一旦敌方阵脚大乱,再以后续人马群起攻之,这样也可减少我军伤亡。”
李绩露出满意的目光,称赞道:“果然是沙场悍将,深得朕意。”
他一招手,城墙上的士兵立即捧来一卷卷轴,赵严二人立即会意,上前将卷轴摊开,定睛一看,图上标识点点,竟是一张地形图,上面两点被鲜红的朱砂圈住,依次是吴蜀,燕门关。
赵严抬头,有些疑惑道:“皇上是要臣等带兵将吴蜀乱兵一举歼灭么?”
“不错。”
李绩将一指点到写有吴蜀一处,沿着线上的路行依次划开,边道:“吴蜀一地多是山陵环绕,只有两条道路可通其处,一条由北部都城途经长淮,燕回关,山次到达吴蜀,另一条则是捷径,可由临涵,燕回关绕至落风山到达吴蜀。”
一直不曾说话的薛永道:“皇上是想让臣等联合吴蜀守兵合力包抄,将他们逼至燕回关,就地全力绞杀?”
李绩点头道:“燕回关的地势是一个极好的攻略之所。”
赵严疑惑道:“若他们按兵不动,我方不知他具体方位,如何请君入瓮?”
李绩沉默半晌,良久才淡道:“他们已在蠢蠢欲动。”
此话一出,其中二人便不再多问,一旁的沈椴心里清楚,李绩对情势早已了然于胸,恐怕对全局也做了定夺,从他命擅长骑兵作战的赵严二人前来就可窥得一二。
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李绩先前所说的若敌方有后援一事仍未解决,本想出口询问,但见李绩面沉如水,恐怕是在暗中做了安排,便压下了方才的念头。
农历五月初九,皇帝携文武百官于奉先殿祭祀先帝,一番繁文缛节下来,再经车马去檀宗寺,意在为黎民祈福。
自奉先殿出来后,天光已经大亮,仪仗早已在殿外等候多时,李绩入了龙辂,百官亦跟随其后入了随行的马车。
离檀宗寺还有一段路程,数十名宫人在官道前焚香开路,随后有兵士手执黑底红字流苏锦旗,绣有银龙腾云暗纹,迎风猎猎招展,见者避让,最前方便是皇帝坐乘,车檐以五彩结带,坠以紫金铃,随着车轴滚动发出清冽的铃声。
自车马启程起,李绩端正坐于锦踏,双手宽阔的袖摆交叠,低头垂目休养精神,未免在人前冠服不整,因此坐得极为刻板,额前沉重的十二链玉珠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适时的遮住了李绩眼下深重的阴影,连日来的操劳让他头脑昏沉,虽是十分的疲惫,但依旧无法让他安稳入眠。
一行人马缓缓前行,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清风灌进了车内,李绩恍然睁开眼,见车帘已被风掀开大半,五色的结带亦被卷入了车内,袅袅飘飞。
马车不知为何停了下来,李绩下车而视,正见官道旁的密林里突然冲出一大队人马,约数百人,各个手执兵刃,一副来势汹汹的模样。
随行护驾的沈椴一声令下,立即有士兵严阵以待,将车阵团团围住,奋勇相抗。
下一刻,士兵便与刺客们缠斗起来,四处都是兵刃交接之声,寒光四射,场面一时有些混乱。若论人数,刺客比拼不过,但他们个个皆是用的以命相搏的方式,十分悍勇,一时间还无法将他们完全制服。
李绩在车前默默观看,见不少刺客被毙于刀下,鲜血横流,腥味亦随着清风四散,虽是习惯了这种味道,但吸入了肺中,还是有些不适,头中越发昏沉。
他神色如常的转身,撩了车帘准备上马车歇息,恍惚中听到身后有人叫住了自己。
沈椴一剑刺穿对方的咽喉,鲜血飞溅,刺客立时丧命,乘此空挡,他抬头朝李绩的方向看去,正见一内监打扮的宫人朝李绩靠近,他心中狂燥不安,本欲出口阻止,下一刻,便发现那宫人突然自袖中抽出一把短剑,高举半空,朝背对着他的李绩刺去。
沈椴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他双眼大睁,厉声高呼道:“皇上小心!”
李绩回头去看,正迎上了天上白惨惨的日光,被横在半空中明镜似的白刃折成了凌厉的光线,刺得他眯起了眼。朦胧的白晕中,有物件划空而过的声音响起,他看不清正确的方向,只是下意识的挥袖去挡,手间的钝痛还来不及适应,他便被一股极大的冲力向后钉住,刀刃入骨的穿刺声十分清晰,连疼痛也如此刻骨。
吴蜀的天气不是很好,阴沉沉的,也不知何时会落下雨来。
秦颜每日都会来城中最大的酒楼叫一壶清酒,消磨一上午的时光,不是因为这里的酒有多么好喝,而是因为这里每日来往的人流最多,各种人士会选择在此路过歇息,方便探听到四方的消息。
长盛楼坐落在城中最繁华的街段,共有二层,秦颜选了二楼靠窗位子,窗户大开,街道上的情形一览无余。
店小二来回穿梭在食客中倒茶端水,非常忙碌,正堂之中,有白衫长袖的说书人一摇一合折扇道:“且说阳关道一役,因杨将军手下副将指挥失常,我军大败而走,那秦鸿少将军临危受命带了四万残兵退至三关路,实则混淆注意,好让其余部队安全转移。且说秦鸿带着一行人马行了百里路程,疲累交加,后有北疆追兵,此时若与敌军正面交接,必败无疑。”
那说书人一顿,将折扇合拢,此刻他那张说书的桌案前又聚集了三两的食客,其余的人时而吃着小菜,抿杯清酒,不咸不淡的听着,只在他敲案时抬起头看了眼,谈笑风生。
那说书人浑然不觉冷场,依旧沉浸在故事里自得其乐,他续又道:“等到了一处山谷,秦鸿突然停止行进,下令让众人下马驻营,待全部将士驻扎完毕后,又让众将士击鼓行乐,随后赶来的北疆追兵见此情景,疑心其中有埋伏,一时不敢贸然出兵,想再观察几日再做定夺。到了第三日,那谷中击鸣之声仍然不断,北疆将领越发觉得不对劲,但又怕被引入埋伏,于是派了小队人马前去查看,等他们冲进山谷之中时,才发现四处空空,哪有一丝人影,倒是有数十匹战马被人将后腿捆好绑在树上,使倒悬的马蹄前腿拼命蹬踢,秦鸿命人在马蹄下放了几十面鼓,马匹拼命蹬踢挣脱束缚,鼓声自然隆隆不断,而秦鸿则利用两天的时间安全转移,北疆将士就是想追也追不上了。”
一段说罢,说书人举起案上的茶抿了一口,堂下有几声寥寥的喝彩。
从旁人口中听着自己的故事,倒象是一个陌生人,如今前尘尽去,还剩下故事与人传说,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秦颜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铅云沉重,风雨欲来,该要回去了。
她付了酒钱,起身走开时,经过了说书人的桌案前,却听见一声脆响,秦颜下意识的转头去看,正见那说书人怔怔的看着自己,目瞪口呆,口中呢喃着什么话,听不清晰,象是太过震惊以致无法言语。
秦颜不以为意,收回目光朝楼下走去,那说书人见她走了,半晌才回过神想到去追,只是走了几步就停住了脚步,呆滞的目光渐渐有泪光闪动,他又哭又笑,状似疯癫,口中不停自语道:“不会错的,他是秦少将军,少将军是不会死的……”
他不会认错他的秦少将军,一把锈血剑杀敌无数,带着他们一路闯三关过漠北,平沙莽莽黄入天。北疆大捷前夕,他在朗朗乾坤之下,万千军马前举袖振剑高呼道:“肃清万里,总齐八荒,等明日凯旋归来,我要你们带着大兴朝的旗帜,一起回中土!”
士兵热血沸腾,齐齐举起长枪呼应,气拔山河,仿佛巨龙呼啸而至,整个荒漠亦为之震颤。
青天可鉴,原来秦少将军真的同他们一起回来了。
到了酒楼大门前,天空竟已经下起来瓢泼大雨,大颗的雨滴砸落于地,激起一阵烟气。
路上的行人因雨势迅速的散去,只剩了空阔的街道和三两抱头疾走的行人,秦颜望着前方连绵成一片的雨幕,眼神亦朦胧起来。
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被踏开的水珠如乱玉飞溅,不过片刻便掠过了秦颜面前,看服饰,当是来往于蜀地的传令官,怕是京都有了重大指令。
将剑小心翼翼抱好,秦颜颔首步入街道。
无边雨幕的另一端,一身青衣的公子撑着纸伞翩然而至,他遥遥望着秦颜被大雨模糊的身影,眼神迷离而晦涩。
第五十四章
一场暴雨过后,天空收敛了阴霾,碧蓝如洗,吴蜀炎热的气候逐渐露出苗头。
蜀城往南行约三十里,一座古老的关隘面北蜿蜒伸向远方,若在落日之际立于城墙之上,可俯瞰两侧一望无垠的旷野,天之尽头,如剪影般的山脉薄云出岫,倦鸟在斜阳中啼鸣归林,别有一番宁静淡泊。
大地苍茫,城道之上由远至近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尘土飞扬中,一名身着铠甲的将领带着数名骑兵轻啸而过,前方城门逐渐拉开一条两人宽的缝,将领一甩马鞭,骏马飞驰入城,骑兵紧跟其后,轰隆声中,城门再一次紧紧阖上。
“姓名?”
“曾勇。”
“年岁?”
“十七。”
“籍贯?”
烈日炎炎之下,一列百来人的队伍由一处帐篷外排出,时间流逝,队伍缓缓的向前挪进,地上的一排影子也慢慢移到了身后。
传令官不紧不慢的念着名册上的名字,被念到名字的男子便进入营帐,由负责记录的校统询问一番后整理成册,算是入了军籍,只是这速度实在显得过于悠闲,日头越发毒辣,人群里早有人怨声载道。
一道略显文瘦的身影在一列人高马大的长队里显得犹为醒目,那人影踮了踮脚,发现站在前面的人比他高了半个头,视线被遮着依然看不清楚前头的情形,他便猫着腰,仔细的数了数前面的一排脚,待数到第九对时,跟前的一双脚突然移开,他下意识的抬头去看,见站在他前面的人正居高临下一脸冷然的看着自己,不似蜀地男子的粗犷,那人面容清华,一双眉粗淡有致,两眼看向自己时如触了墨,凌厉如锋,吓的他立马站直了身子,随后便发现自己的手竟无意中攀在了对方的剑鞘上,他后知后觉飞快的松了手,有些不好意思的挠头笑道:“这位兄台,真是对不住,我是想看前面还有多少人,等了这般时候,肚子有些饿了。”
正说着,咕哝一声平空响起,正是应了方才的话,瘦个子脸色变了变,越发显得不好意思,有些憨厚的陪笑道:“平日这个时候,家里早开饭了。”
那男子见他这副模样神色也没有多大改变,只是微微笑着,语气温和道:“无妨的。”
瘦个子听他说话的声音也是平平板板的,透着一鼓冷竣,这才明白冷然不过是这人身上一贯的表情,就是说他连和和气气的说话给人看着也是冷冰冰的,这大约是天生的,倒不是说他这个人不可亲近,正好等着无聊,于是瘦个子热络着搭话道:“这位兄台,我叫王盛,我娘说国之昌盛,与民有忧,便给我取了这个名,你叫什么名字?”
“肖言。”
见他答了,王盛也就没初时那般拘谨了,他抬眼看了看肖言的身高,目光中颇露出些挫败感,续又道:“我瞧你瘦瘦高高的,模样也俊,怎么不在家娶个好姑娘过日子,却跑来当兵?”
肖言因他的问题偏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认真道:“娶了。”
“啊?”王盛愣了愣,神色有些不解,见他没说原因也就不好意思追问下去,他自顾自道:“我娘说我总是浑噩度日,至今我也一无所成,前些天我见城里贴了大字报,说是这里征兵,蜀地最近不太平,上面说皇上要来巡查,我看这情形怕是要兴点风浪,于是便跑来投兵,我就想等我做了英雄,皇上看见了封我个什么官,光耀了我王家门楣,到时候娶妻也不怕委屈人家了。”
肖言在王盛说话的空档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见他只是个头稍矮些,模样却还称的上俊朗,说话时尤其心无城府,听他说完,肖言摇头失笑,仿佛自语般道:“做英雄有什么好。”
“自然是好的,你别见我个头不壮,力气可不小,我娘还教导我说男儿要有志气,不应当游困浅滩,应当一飞冲天,图强抱负。”王盛说这番话时,神色豪气非常,文弱之气倒不重了。
肖言仿佛从他身上看见了另一个人,也是这般少年意气,年华磨转,终使昂扬飞藏,一颗马踏十四洲的雄心也倦了,他既是欣慰又是感叹的看着王盛轻道:“少年壮志,国之繁衍,你能有这般志气真是好。”
被他这般尊尊善导的夸着,王盛颇有些不好意思,便岔开话题道:“肖兄弟是从哪来的?”
“京都。”
王盛倒不在意肖言的话语一直过于简洁,目光半是羡慕半是神往道:“我听说京都繁华的很,百姓安家乐业,当今圣上文成武德,治理有方,这次皇上亲临吴蜀,不知能否一睹圣上真容。”
一丝柔软不经意的从眼底泄露出来,肖言笑了笑道:“他确实是个好皇帝。”
王盛听他说的好象曾经见过皇上一样,正好奇要问,突然听到传令官在帐外念了肖言的名字,肖言朝他颔了一下首便朝营帐走去,留下王盛一人在原地依旧无聊的等待。
等王盛出来时,已不见了肖言的踪影,他放眼望去,军营中不断有身着铠甲的兵士踏着沉稳的步伐匆匆路过,兵器在手,神情肃杀,隐隐现出杀戮之意,王盛看的目不转睛,只觉得心中好似有股血液翻搅不停,还在发呆时,有负责统理新兵的校尉前来带领他们列队集中,按照常规,他们将会在新兵集中营进行一段时间的日常训练。
校尉在队伍前吩咐接下来要注意的事项,突然有烈马嘶吼一声,众人抬头去看,只见一人一马飞驰入营,身后数名骑兵卷起烟尘滚滚。一声断喝之下,马蹄之声骤停,不过眨眼的功夫领头的将士已经翻身站在了马下。他身材魁梧,姿态矫健,随手将马鞭交予了一旁侯令的小兵手上,迈开几步,双目似随意般向四周巡视一番。王盛站在一堆人里,只觉得这目光好似钉在自己身上,叫他再也不敢胡乱造次。
不过片刻,那领头的将领便收回了目光,转身对静侯在一旁的士兵问道:“张副将何在?”
那士兵连忙抱拳道:“启禀陈将军,张护副将此刻正在集中营视察新兵。”
被称为陈将军的男子正是李绩谴往蜀地的陈凌空,他闻言看了看王盛这边,便对那士兵继续道:“你去通传一声,让他视察完后来营帐见我。”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王盛看得发痴,恨不得马上就变得如他这般威风凛凛,好不容易收回目光,突然瞥见一张脸在重重人影后一闪而过,那冷然的神情不是肖言还是谁,王盛连忙朝他所在的方向高喊道:“肖兄弟!”
那身影一顿,抬头朝王盛看来,一双眼浓墨重彩,日光下又好似琉璃般剔透如萤,王盛心神一动,远远的见他眼尾微挑,对自己笑了笑算做招呼。
王盛还要说话,却见肖言打完招呼便低头不语,校尉一声令下,众人一齐前往集中营,王盛只好作罢。
行兵布阵讲究依山靠水,王盛他们所驻扎之处自然也是如此,营地后面是连绵不断的山峰,在离他们帐篷不远的一处山脚下,有河水流经,淙淙汩汩,十分清幽恬淡。
等大家列好队站在集中营的校场时,日头已经开始偏西,那里早有一名身着将服的中年男子等候一旁,身后还站着两名士兵,王盛猜他就是刚才那位陈将军口中所说的张副将。他的气势比起方才的陈将军内敛许多,目光温和却沉稳有度,眼角有细纹,为他平添几许亲近之感。
张副将看了看静默的人群,清朗的声音突然笑道:“大家不必拘谨,既然入了军中自然成了一家人,我姓张名护,字仲德,今日有能与大家相识,实为幸事。”
人群里气氛一松,张护向一旁使了个眼神,便有士兵上前将一套套崭新的兵服分发到每个人手上。只听他继续道:“只是大家须谨记,先有国方有家,若山河飘零,大丈夫何以为家?”
话音未落,人群里有人粗声道:“我等誓死保卫家园!”
张护抬眼朝人群里看了一眼,盯住某个位置道:“姓名!”
王盛顺着张护的目光看去,见他看的竟是肖言所处的方位,正在疑惑时,站在肖言旁的一名男子突然高声回报道:“陈季!”
王盛还想依他对肖言的印象,哪会是这般激情慷慨之人,遂收回了目光,却见张护亲自取了要分发与新兵的刀,递至陈季面前道:“神兵利器亦不过杀人取头颅,就算今日命丧于此,应当都是这般气焰这般嚣张,才不减我天朝男儿风采,我且待君杀出一片青史,赢得身前死后万年名!”
此话一出,队列里一阵骚动,众人紧紧的看着张护手中的刀,似乎那便是男儿的风骨所在,迫不及待的想要攀折拥有。只见陈季有些颤抖的双手接过刀刃,低头道:“谢过将军。”
这时候许多人手上已经分到了刀,有的拿在手上细细打量,有的凌空虚划了几刀,眼中露出兴奋之色。
王盛自然也是喜不自禁,抚摩着泛白的刀身,感受着钢铁传来的寒意,仿佛这样才能平复刚才听到张护那番话所带来的躁动。正沉醉时,听见张护又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王盛停下手中的动作,神情疑惑的回头去看,没想到张护这次问的居然是肖言。
肖言一直站在人群里不发一声,刚接过士兵发到手中的刀就听到张护问了这么一句话,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随后肖言将刀柄一转,立即抱拳垂首道:“草民肖言。”
话方出口,肖言目光一动,唇角不自觉露出一丝苦笑,头顶张护的声音同时响起道:“你当过兵?”肖言方才无意之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是以张护才有此问。
肖言沉声答道:“回将军的话,家父便是一名军人,从小对我言传身教,严以律己,我耳濡目染之下便起了投戎之心,如此也不枉费父亲一番教导。”
这番话在旁人听来没什么大气概,倒也合乎情理。张护点了点头,语气亲近道:“你父亲倒是有心人,不知是何名讳,或许我们曾经共事过也说不定。”
肖言垂首道:“家父现已退役多年,从前亦不过马前卒一名,又如何能与大人相提并论。”这番好似谦逊的话在有心人听来倒有些溜须拍马之意,队列里有人发出轻微的不屑之声,肖言依旧低着头,似乎没有听到。
张护状似无意的扫过一眼众人,人群里顿时噤声,他面色如常的对肖言道:“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若无万千兵士一马当先,又何以成就家国大业?你该为你的父亲感到骄傲才是。”
肖言连忙恭敬道:“将军教训的是,肖言领教。”
张护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肖言正低头承受时,突然觉得腰上一轻,他猛然抬头,只见张护手中正拿着他的剑细细观赏。下一刻,他双手一托,‘嗡’的一声清音中剑身半出,兵刃所迸发出的寒光四射,上面虽有零星锈迹,却丝毫没有折损它出鞘的刹那给人带来的肃杀之意。
张护沉吟半晌方道:“剑是寻常的剑,但剑气却异常凛冽,恐怕沾了不少杀业。”他话音一滞,神色若有所思的低道:“只是……”
肖言瞳孔骤然一缩,目光大盛,只是片刻眼中光彩便倾散无踪,不复窥探,已经陷入沉思的张护自然没有看见。
良久,张护笑了笑,继续道:“只是这剑于我有些似曾相识之感。”
第五十五章
张护将剑收回鞘中,抬头对肖言笑道:“虽然从前并未见过这把剑,但今日却是一见如故。”言毕,他将剑递还至肖言手中道:“冒然取剑,小兄弟不要见怪。”
肖言躬身接过剑,客气道:“岂敢。”
张护转身回到队列前,方站定,就见他身旁的一名士兵突然上前低身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不多时便退开。张护神色并无波动,目光扫过人群一眼,随后微笑道:“已近日暮,大家明日还要集训,我就不多做停留了。常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训练期间辛苦自是必然,各位兄弟今晚且好生歇息,养足了精神才有力气应付接下来的挑战。在此之前,我预祝大家学有所成,旗开得胜!”
张护走后,负责新兵的吴教头命人取来了大家的行李,将大家带到营帐后,只简单吩咐了一下就离开了。
大家各自领了行李进入帐篷,一眼望去,里面是一列通铺,薄木板的床上整整齐齐的铺着床褥被子,营帐里虽不开阔倒也井然有序,先进帐的人早就眼疾手快的抢好了铺位,四仰八叉的躺了上去。
王盛一向后知后觉,待他醒悟过来时,铺位已经被人瓜分一空,只剩下挨着最里边的两张床位没人愿意去睡,与此同时,王盛发现肖言也是跟自己一般情形。
肖言象是习以为常,径自往最末的铺位走去,王盛赶忙跟上,本想发扬一下风格自己睡最里面的,却见走在前面的肖言先一步将行李放在了最里边的床位上,王盛见他这样,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琢磨着该怎么跟他说。
见肖言已经开始整理行李,王盛连忙出声提醒道:“肖兄弟,你睡在里边恐怕会很挤,不如我跟你换个床位吧?”
肖言正将随身佩带的长剑压在床褥下,认真做好这一切后,他抬起头看着王盛,微微笑道:“不必了,我比较习惯睡里面,多谢你的好意。”
王盛只好作罢。
头一次离家在外,王盛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睡过去了,半夜又被一阵尿意憋醒,见肖言的铺位不知何时空了,他也没多想,迷迷糊糊的从床上爬起来出去撒尿。
山下夜里风凉,一下将王盛的瞌睡吹去大半,他系好裤腰带,正准备回去继续睡个回笼觉,转头时突然瞥见前面树阴下坐了个人影,一动不动。王盛起先是一惊,好在他胆子不小,立马就镇定下来,远远的朝那人影问道:“是谁在那里?”
那人许是想的入神了,听见声音后猛然回头盯着王盛的位置,虽然隔了有些距离,王盛还是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那眼神泛着幽幽的寒光,看自己就好似是看着猎物一般。
借着月光,王盛也看清了那人的面目,不禁疑惑道:“肖兄弟?”边说着,他已经走了过去,见肖言盘膝坐在树阴下,流萤般的月色如水般自头顶的树缝间倾泄而下,月影游离,衬得肖言的面目越发清淡,方才电光火石间的惊悸如若虚梦一场。
肖言一直不曾说话,见王盛来到他身旁盘腿坐下,也学自己沉默出神,不禁好笑道:“这么晚了,为何不去睡觉?”
王盛看着天上一轮明月,一向开朗的他神色突然间变得颇有些伤感,喃喃道:“你又为何不去睡觉,是突然想家了么?”
肖言并没有回答他,只是遥遥的看着前方无边夜色,自顾自道:“我方才听你做梦都惦记着出人头地,惦记着你娘,你当做一个英雄是这般容易么?”
王盛从别人口里听说自己做的梦有些尴尬,脸上一红,低着头呐呐道:“大不了上了前线一马当先奋勇杀敌,总会有立功的机会。”
肖言微微摇头,无奈的笑了笑道:“你还未上过战场,所以不知道战争的残酷,兵荒马乱的时候,许多人都想着打完仗就回家,其实谁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到自己的故土,不过是让自己有个念想罢了。”
王盛静静的听完,有些奇怪道:“你说的或许是对的,可你也不曾上过战场,你又是如何能知道的?”
肖言恍然笑道:“我已经老了,等你有了我这般心境,即使不去亲身经历你也会懂得。”寂夜之下,一片树叶悠然飘落在他素色的衣摆之上,无声悄然。
王盛以为肖言是在说笑,以他的外表无论如何也够不上一个老字,于是也跟着笑了起来。
肖言渐渐收敛了笑意,微眯了眼,如同困倦般的氤氲目光依旧看着夜色出神,只是垂头的那一刹那,肖言的神容仿佛真的如他所说那般芳华谢尽。
王盛突然生出一种莫名难言的萧瑟之感,他忍不住问出心中埋藏已久的问题:“你先前说你娶了妻,又为何千里迢迢跑到吴蜀来当兵?”
似乎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肖言眼眸一抬,许久都没有回答,就在王盛懊恼自己的卤莽时,却见肖言苦笑一声道:“我本不该离开的,他总是一个人。”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肖言的目光逐渐变得有些迷离恍惚,片刻后才缓缓道:“他肩负的责任太多太重,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带他走,想让他活得轻松一些,想到每日每夜无法成眠,但偏偏心底有另一个声音时刻告诉我不能这么做,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责任,他若真的一走了之,舍弃了为人的责任,也必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他。你看我,凡事计较得太清楚,所求太多,哪知世上安能两全。”
王盛听得似懂非懂,他想象不出一个女子的责任该有多么重大,于是问道:“那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肖言一阵沉默,良久才低低的笑了声,不辨悲喜的声音轻述道:“他远没有外表那般不近人情,最不喜欢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他而去,但偏偏总是事与愿违。”
王盛更加不明白,睁大双眼疑惑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会离开她?”
肖言并没有回答他,只是问了另一个问题:“如果有人告诉你,只有抛弃了生养你的父母才能跟你所爱的人在一起,你会如何选择?”
王盛开始仔细思考肖言提出的问题,过了有些时候,他才不好意思的挠头道:“这个问题太复杂,我可以不选么?”
“总归是要选一个的。”肖言轻叹一声,目光晦涩道:“我喜欢他,但我还是离开了他,我不想一辈子困在一个地方,失去自由。”
“我不明白。”王盛抬头看着肖言,清澈的眼神中有着明显的困惑:“仅仅因为如此么?难道喜欢一个人不是可以为他抛弃所有?”
“喜欢一个人并不意味着失去自我,世上又哪有那般多的生死相随。”肖言摇头失笑,眸光深远:“更何况迟了便是迟了,求不得,放不下,有些事情,不是身在局中的人永远无法理解。”最后一个尾音沉下,肖言缄默不语,一股宁静不争的气息渐渐笼罩于身。
见肖言这般,王盛只觉得有种寂寥堵在心口,吞咽不下,吐露不出,心思一时间百转千回,犹豫许久,他面色惭愧道:“我想了又想,只觉得你说的事情很无奈,又不知是怎样的无奈,只怪我太笨,无法理解你的心情,可惜不能为你分忧了。”
听出他语气里的关切,肖言微微一愣,一向清冷的目光突然添了一丝灵动,只听他轻笑一声,语气波澜不惊道:“你明白的,这种无奈便如你时刻迫切的想要变得高大一些,无奈天不遂人愿,午夜梦回依然黯然神伤,无论你多么声嘶竭力依旧如顾,如此看来,这该是多么的无可奈何。”他叹息一声。
此刻无论肖言说的有多么生动以及贴切,王盛依然不可避免的黑了半张脸。
似乎查觉出了王盛的不自在,肖言随即补充道:“其实你无需在意,你只要想到象我这样的人老了更容易变得弯腰驼背,到时候白发苍苍拄着拐杖缓慢而行,那么现在这副模样也没什么了不起,你每天这样想,每天就会变得更快乐一点,岂不是很好?”
此话一出,王盛的脸立马全黑了,肖言仿若无觉的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落叶,低头对正在发怔的王盛说了声:“告辞。”转而漫笑着离去,他修长的背影在月色下变得明朗,好似踏月而行,翩然出尘。
痴情是他,绝情是他,冷清时是他,这般狂放亦是他,即使整个人都充满了矛盾的气息,却又觉得他合该便是如此,无半丝突兀。
“真是个奇怪的人。”王盛皱眉,心道:“叫别人看开,自己却看不开。”
竖日清晨,一声号令便让大家早早的集合在校场,教头又将新兵重新整合了一番,肖言与王盛都被分在了骑兵营。自从昨夜两人交谈之后,王盛越发将肖言当做哥们看待,听到他们分到了一个营里,自然是高兴的,在队伍里硬要与肖言并排站在一起,最后还是被教头给揪出来站到了前头,王盛只得不情不愿的挪了位置跟肖言分开。
近午的太阳越发毒辣,好不容易有了片刻的休息,受训的新兵们立即散开,在校场四周寻找可以遮阴蔽阳之处。
肖言在教头一声令下便跟着人群一起散开休息,待找到一处树阴坐下来,却发现王盛还在较场练习骑马。空气里四处都弥漫着一股灼热的气息,那马也显得十分暴躁,马蹄不住的跺踏,几次险将王盛甩脱下来,王盛被太阳晒的发红的脸上满是汗水,只见他咬紧牙关将缰绳勒紧,双腿紧紧夹紧马腹,那马仿佛不堪被束缚,昂首仰蹄之际,王盛一时不防,被甩在了地上,眼看马蹄就要踏在他身上,肖言原本闲适的目光一紧,下意识的便要站起来,却见那王盛突然将身子一缩,从马下钻了过去,立时避开了危险,王盛也不耽搁,将手中的缰绳一握,象是要硬气重来。
肖言心思一松,倒有些佩服他这般锲而不舍的韧性,面上冷然的神情亦淡去几分,正在这时,不知是谁语带轻蔑的嗤笑道:“现在的新兵就是不带种,连个马都骑的这般窝囊,哪有老子当年战场上的一半风采。”
此话一出,坐在一边乘凉的士兵有不少人附和,开始取笑校场中的王盛,神情甚为不屑。肖言不自觉的蹙起眉头,看向说话那人,那人坐的离他不远,生得魁梧雄壮,眉目粗犷,胸前衣襟大敞,一边还有人拿了把草扇替他煽风,看起来十分不可一世。
肖言倒是知道他,名叫刘达,不过是一个小小伍长,被上面分到这里来监管新兵,隔壁的步兵营便是他负责,平日跋扈嚣张,对新兵不是打便是骂,许多人早看他不惯。
似乎发现被注视,那刘达转过脸来,见了肖言的模样,他哈哈的大笑了起来,语气讥诮道:“怎么连小白脸也能混进来当兵,小兄弟,这上战场可不是去杀鸡,还不赶紧回家娶个小娘子,以免断子绝孙才是。”此话一出,周围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听到最后一句,肖言一贯冷漠的目光狠狠一动,面上却不显露半分,只垂下头,对着刘达怯怯道:“刘大人教训的好,小人日后定会注意的。”
那刘达听肖言叫自己大人心中难免得意,只是越发瞧不起肖言来,蔑视了他一眼呸道:“果然是个孬种。”
肖言仿佛没有听到般转头去看校场中的王盛,只见他高坐马端,正挥着鞭子围着校场奔驰,脸上的汗水因阳光的照射显出晶莹的色泽,衬着他专注而澄净的目光,如此年少飞扬。
一声哨起,教头喝令大家接着训练,众人唉声叹气的上了校场。
王盛已经对如何训马颇有心得,正要将经验跟肖言说,放眼一望校场却不见肖言的人,正疑惑时,目光偶然瞥见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肖言正飞身跨上了马,身姿体态从容矫捷,如同一只展翅的膺,然后在刹那间收敛了凌风的气焰,默然的泯入一列骑兵之中。
王盛看了一会儿,见肖言不紧不慢的跟在人堆里,颇为小心的模样,再也没方才的恣意纵横。王盛想到肖言虽然骑术不精,但今日无意中露的这手倒是漂亮的很,于是他琢磨着改天自己坐在马上,也要练得这般英姿飒爽才威风。
第五十六章
连日的高强度训练终于让大家筋疲力尽,一到放饭的时间大家几乎都是风卷云残的把饭吃完了,然后利用余下来的时间好好的养精蓄锐,等待接下来更艰难的训练。
王盛曾说过自己力气不小,肖言并没有放在心中,但在后来训练的过程中他发现王盛的力量确实比一般人大的多,与他的身形颇为不合,但与之相对的是,王盛的饭量也不小,每每吃不大饱,肖言便把自己的那份分了一半与他,王盛死活都不同意,肖言亦没有多费唇舌,只是每次吃饭照分量盛一大碗,却只吃一半,吃完便走。
几日下来,王盛实在忍不住,在肖言依然如顾的吃完半碗饭后拦住欲走的他道:“肖兄弟,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你不吃饱饭又哪有力气训练?”
肖言慢悠悠的抬起头来,看着王盛恳切的神色,眉轻蹙,淡道:“留不留在我。”
王盛一怔,好半晌都不知道如何反驳他,就在这时,校场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喝彩之声,王盛顿时被吸引住,也忘了先前的目的,拖着肖言就往校场那边去。
来到校场时,王盛发现四周已经围满了人,不少人交头接耳,脸上都带着兴致勃勃的笑意,象是在看什么有趣的事情。
王盛朝校场望去,只见场地正前方并排摆着六个箭靶,有士兵正将上面的箭取下来,余下的三只靶上羽箭皆是命中红心,也不知是谁射的,倒是例不虚发。
王盛正后悔错过了一场好戏,突然听见一声烈马长嘶,一人一马突然从校场后方斜冲出来,骏马奔驰,马上的人似乎与其结为一体,巍然不动,只见他左手挽弓,右手搭箭对着前方的箭靶,然后闪电般出手,只听“嘣”的一声,第一支利箭已应声而中百步之外的第一个箭靶,紧接着又有几声弓弦颤响,众人几乎看不清他何时张弓出箭,等回过神一看,六个箭靶,无一例外皆中红心,更甚者箭身已经穿靶过半。校场上一片沉默之声,待那人已经拉缰下马,不知道谁激喝一声:“好!”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不住惊呼鼓掌,情景十分激昂,雷鸣般的喝彩声比方才更甚。
王盛目瞪口呆的看着场中那人,待他站定面对众人,王盛才发现此人便是招兵那天见过的陈凌空,只见他目光梭巡全场一番,沉声道:“今日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卖弄,朝廷现正为用人之际,希望你们能勤学苦练,领悟其中一二,日后为大兴朝可用之才。”说罢,他将手中的弓搭在一旁的绞架上,粗糙的大手抚摩着弓身道:“这张弓为六石强弓,寻常人无法拉开,现在我将它挂在这里,谁能将它打开,谁便是它的新主人。”
此话一出,人群里一阵骚动,谁都知道营中的士兵皆是按规制用的三石弓,一些彪勇悍战的将领最多配制五石弓,六石已是极至,若能打开,得到的不仅仅是这张弓,更多的是身为将士的荣耀,怎能不让人心动。
眼下已经有人迫不及待的上场去试,却都是龇牙咧嘴的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憋得满面通红,六石弓依旧不动,那些人只好叹口气放弃,场下不断响起阵阵轰笑声。
王盛看得跃跃欲试,却心有顾虑,正准备与肖言商讨一番,转头时却发现他早已不知去向,最后看了一眼那张六石弓,王盛咬牙离去。
几日过去,王盛始终惦记着那张六石弓,夜不能眠。
这天半夜,王盛悄然来到校场将绞架上的那张六石弓取下,踌躇半晌,他终于下定决心,猛然深吸一口气,左手握弓,右手张弦,舒展双臂一拉,却只拉了半开,王盛原本没想到自己竟能将拉开,心中一喜,立即憋足一口气继续开弓,那弓‘吱呀’一声,终于被拉满,王盛见目的已成,心情异常激动,只是这喜悦只持续了片刻,他就突然想到自己并不懂射箭,当日没有贸然去试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陈凌空并不只是要一个空有蛮力的人,而是要一个会骑马打仗的兵。想到此,王盛心下难免黯然,好在他天性乐观,立时重新燃起自信决意将箭法练好,这般一想,他也就不再纠结,准备回去好好睡上一觉再说。
第二日教头却突然说要教大家学箭,此举正合王盛心意,一番练习下来,他已经懂得一些基本技巧,闲暇之余,他四处寻找肖言,准备将昨晚的事情告诉他,哪晓得满场也没见肖言的人影。
王盛已经见怪不怪,在骑兵营,肖言从不与旁人多接触,总是隐于人群之中,训练时也让人无法注意到他,等你想起这么个人来时,他却又能及时让你发现到他,然后跟大家同一进度,既没有突出于人,又不会落于人后,实在是很奇特。
正想着,果然发现了肖言,混在一堆人里,正举了一张弓试,拉开不过片刻就松了,似是双手无力一般,见他这样,王盛突然不知该不该告诉他自己已经拉开六石弓的事。
又到半夜,王盛从床上悄悄爬起来,身边肖言的铺又是空的,他知道肖言每晚都会到小树林去,所以没放在心上,直接出了营帐。
到了校场王盛直接取了弓,连着数夜来练习,这弓变得越发顺手。借着明朗的月色,他从绞架上的箭壶里取过一支箭,搭在弓上射出,那箭因强劲的张力飞速刺空而出,却落在了箭靶几米之外。王盛还不气馁,搭好弓再发了一箭,这次却是偏得更远,孤零零的羽箭躺在地上倒象是讽刺一般。
连续的失败让王盛涌起一股强烈的挫败感,他重重的叹息一声,不依不挠的继续取箭张弓,正要射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动静,王盛立即收箭转身,却见月光之下,肖言正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一双眼仿佛因染了几分夜色,幽然中显出一丝空寂。
王盛想到自己方才的样子全落入了他眼中,脸上顿时火烧一般,呐呐道:“你……你怎会在此。”
肖言仿佛如梦初醒般笑了笑道:“这几夜我一直在,只不过你没发现罢了。”
王盛心中越发紧张,于是随口问道:“你也是来练箭的么?”
肖言却不答,只是径自来到王盛身旁,取过他手中的弓,似在打量。
王盛见他看的认真,反倒没了初时的窘迫,于是随口搭话道:“这张弓倒是很顺手。”
“是把好弓。”肖言点头,突然抬眼道:“一般的三石弓怕是会埋没了你的力量,这张六石弓却正好。”
王盛听他说话象是对射箭十分内行,于是疑惑道:“你懂射箭?”可他今日在校场上并未见到肖言显露出会射箭的技能。
哪知肖言依旧点头,片刻后才补充道:“略知一二。”
王盛半信半疑,却听见肖言道:“我或许可以教你一些射箭的技巧,不过这件事不许第三个人知道。”
“为什么?”王盛不解。
“你只需记得,不需问为什么。”肖言恍然一笑,看着王盛道:“我很是欣赏你的执着。”
王盛知他是在说方才射箭连续不中的事,只好讪讪的笑了笑,却见肖言已经取了一只箭在手中,头也不回道:“我只示范一遍,你仔细听着便是。”
王盛应了一声,目不转睛的看着肖言的动作。
抚过箭身,温柔的象是在回忆过往从前,肖言垂首道:“射箭不过三点,在于力量,稳定以及速度,你已经拥有了常人无法企及的力量,接下来便是稳定。”他将箭搭在弓弦上,然后自下将弓举起,托稳,继续道:“至于稳定,便是在你举箭要射的刹那,必要抱着坚定的信念,切不可畏缩退却,你须知道,有时候不过一个细微的颤动,便能使你的箭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王盛默默的将这些话记在心中,定神一看,只见肖言已经将弓固定在半空,双眼微睁,似在瞄准。
肖言越发清洌的声音飘荡在空阔的场地之中:“至于速度,便是你开弓、瞄准、放箭以及箭飞行的速度,开弓越快,则瞄准时间越多,瞄准快,则放箭的速度越快,如此下来,你便会有充足的时间发出更多的箭,射中更多的目标。”
王盛不禁问道:“靶子毕竟是死的,人是活的,如何瞄准才是关键?”
肖言默然看了王盛半晌,就在王盛被他看的遍身发寒时,肖言轻轻一笑,似漫不经心道:“你错了,在战场上你要将自己想成靶子,而你的敌人却是要置你于死地的人,如若不想被射死,你只能张弓引箭。”话音一顿,他重新回头看着前方的箭靶子,作势要射,王盛猛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道:“不可,那是六石……”
余下的话被卡在喉中,只见肖言吐出最后一个字:“杀!”随即蓦然发力,弓满箭出,然后便是‘嗡’的一声,箭已中靶,箭身在红心之内兀自震颤不绝,而那最后一个杀字似乎也随着这箭鸣声刺中王盛的心头,惊寒莫名。
这前后的动作不过是眨眼之间,快到让人觉得眼花缭乱,肖言甚至没有做任何停顿的去瞄准前面的靶子,等看清楚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王盛震撼莫名,良久无语。
却见肖言摇摇头,将弓重新放回王盛手上,轻道:“不必惊讶,当人的生命感受到威胁时,即使不去特意瞄准,你也会准确的发现威胁所在,一举成擒。”
王盛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只是下意识道:“我方才没有看清你是如何射的,可否……”
王盛的话没有说完,因为肖言在摇头,他苦笑道:“若你还想看,恐怕要等两天,因为我的手受过伤,今夜是无法再使力了。”
王盛顺着肖言的话向他的手看去,一眼便望见他左手正颤抖不止,象是控制不住般,只听肖言轻叹一声道:“这六石弓于我已经是勉强了。”
王盛浑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有些焦急的握住他的左手,一眼看到他修长的五指间有一道深痕贯彻其中,想是当初受伤极深,所以留下了这道伤疤,他不禁懊恼自己的卤莽,心怀内疚道:“对不起,我不知你手伤的这般重。”
肖言若无其事的抽回手,宽慰般笑道:“无妨的,只是左手,于平日无多大妨碍。”
王盛急道:“可是如果上了战场……”
肖言摆手打断王盛接下来的话,没有受伤的右手轻轻触过左手的伤痕,良久才轻道:“战场上生死不过一瞬间,如果你明知道自己只有这唯一的一次机会,你会比旁人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相对的,你自然也会尽最大的能力去杀死你的敌人。”
王盛细想他的话来,虽是决绝狠厉,却也是事实,这其中他获益良多,等他想明白回过神时,见肖言已经走远,急忙跟上道:“营帐不往那个方向。”
却见肖言身形蓦然停住,回头神色认真道:“夜里活动颇费体力,我想我需要去找点吃的充饥。”
“啊?”王盛愣住,想了想才道:“可是火头营也不往这边走,更何况私拿食物是触犯军规。”
“我自然知道。”肖言笑道:“后山有一条小河,里面大约是不缺鱼的,而我却知道如何将它们烤来吃。”
王盛顿时哭笑不得,脑中灵光一闪,象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你每晚出来……”
肖言笑而不答,只道:“那是我唯一会做的菜。”转而一想,他轻蹙眉头,神色间仿佛不确定道:“如果那算是菜的话。”
第五十七章
再过几日便是端午,军中的训练却没有因此而松懈下来,新兵们集合在校场上,正午的太阳晒得众人喉头发干,此刻却没有人在意,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校场正中的一道人影上,一动不动。
“嗡”的一声,一箭正中红心,新兵里立即有人发出吆喝赞叹之声,更多的人眼中浮现出跃跃欲试的神色,多是抱着一争高下的心情。
王盛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大汗,将手中的弓箭交到下一个士兵手中,回到队列中时,眼尾眉梢都挂着掩饰不去的飞扬之色。骑兵营里几个跟王盛同期入营的新兵见他归队,立即上前与他攀谈,其中一名叫张小虎的,平时为人热情仗义,见王盛箭射的好,忍不住套起了近乎。
张小虎道:“王兄弟,你的箭术越发精进了,我瞧你再这么下去,跟那位陈将军比也差不远了,有了这手功夫,将来到了战场上一定能升官发财!”
王盛被夸的颇有些不好意思,只呵呵的笑着,道:“其实我进步的这么快多亏有人教的好。”
张小虎一听,立马来了兴趣,眼睛闪闪发亮道:“是哪位高人?兄弟也要向他讨教讨教。”
王盛嘴唇动了动,象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缄口,张小虎半天等不到回答,不禁有些疑惑,于是顺着王盛的目光望去,正见校场那里有一人站在靶子前举了箭要射,这一眼倒吸引了他的注意。
张小虎自认交游广阔,莫说骑兵营,就是整个新兵营都没几个他叫不上名字的,这一看去,场中那人倒是面生的很,脑海中怎么也搜不出完整的印象,更怪的是那人还是右手持弓,要知道一般人都是左手拿弓右手发箭,这般看来那人或许是个左撇子也说不定。
正好奇着,张小虎见那人张了弓,只是双臂虚张,好似力气不足,以至弓弦未满,若是这箭射的出去,也必是个半途而废的结果,果然那箭一发,只斜斜的插在红心之外的白圈内,虽没有射中,倒也没有先前想的落空,平常的很,于是立即换了下一个人上去接替。
张小虎收回目光,朝王盛问道:“这是咱们骑兵营的?”
王盛正内疚肖言为了教他习箭引发旧伤不得不换手使弓的事,听张小虎这么问,不禁奇怪道:“他自然是我们营的。”
张小虎本就是随口问问,于是玩笑道:“平常没注意,不过看他这副软手软脚的模样,怕是回去当个书生更好。”
王盛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快,但想着肖言当晚吩咐他的话又不好去辩解,于是闷气道:“他才不是书生。”说罢,便往肖言休息那边的树阴走去,留下张小虎在原地有些莫名不解。
肖言坐在树阴下一动不动,待王盛走到面前才抬起头来,眼神疑惑。
王盛踌躇半晌道:“我的箭射的越来越好了。”
“嗯。”
王盛见肖言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终于忍不住道:“你的箭射的更好,可惜大家都不知道。”
肖言因他的话再次抬起了头,突然笑了笑道:“你可是想问我为何凡事隐于人后?”
被猜中心事,王盛只好点头。
肖言微微笑道:“但求岁月安稳,永世无争,我只想当一个小小的马前卒。”
王盛皱眉,语气不赞同道:“男儿本该顶天立地,象你这般想如何能成就大业,光耀门楣?”
肖言不为所动般失笑道:“我这一生本就没有什么高远的志向,轰轰烈烈也是过,恍恍终日也是过,只要能让自己活的快乐些,又有什么不好?”
“你……”王盛气馁,他自然明白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但又真心替肖言觉得可惜,本想再劝两句,却听肖言道:“你最近可曾注意到军中的变化?”
王盛一怔,随后细想了他的话,良久才答道:“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这两天我发现驻扎在集中营的士兵不及先前的一半,不仅如此,我还从余下的驻兵口中听到了一些风声。”
肖言依旧盯着地面不动,似在仔细倾听。
王盛突然蹲下与肖言并排,声音压低道:“献王反了!”
肖言目光一动,猛然抬起头看着王盛道:“可知是何原因?”
王盛想了想,面色有些不确定:“我只是在他们闲聊时模糊听到一些,做不得准,好象是说皇上在祭祀途中有刺客突袭,那些刺客被制伏后送往监庭司审查,查着查着就牵扯出了献王,结果献王起兵发动宫变,后来自然被镇压下来,献王在混乱中被一小股溃军救了出去,也不知躲到了哪里,如今事情传到这里来,已经过了快一个月了,皇上下个月便要来蜀地,也不知京都的情形是如何处置。”
肖言细细想来,刺杀一事或许是李绩促使献王兵变的一紧要个条件,而献王并不是如此沉不住气的人,会发起宫变除了形式所迫,自然还有了其他的把握,李绩在朝廷动荡的时候仍然选择出行吴蜀,必定是另有打算。
王盛继续道:“我早听人说献王有谋反之心,暗中招兵买马,据说达到十万之众,也不知是真是假,不然宫变一事岂能如此轻易收场。”
王盛既然能这么想,李绩当然也清楚,未免夜长梦多,所以如此果断的除去献王,却没想到还是让献王给逃了,肖言叹息一声,象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双眼睁开,对王盛道:“你可知皇上说要来吴蜀,是在宫变之前还是之后?”
王盛少见肖言的神情波动,见他这般严肃,不自觉的答道:“算算时日,应当是宫变之后。”
肖言闻言一怔,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他此刻完全猜不出李绩的心思,只是献王造反,他从前扶植在宫中的势力必然会有所动作,李绩在宫中危机四伏,选择出行或许与此有关,思及此,肖言不禁皱起眉头,心绪一时不平。
王盛长叹一声道:“近来真是多事之秋,先前是蜀地频频发生暴动,等陈将军一来,好不容易安生了些时日,没想到京城又出了大事,现下这些逆贼听到了风声又开始蠢蠢欲动,搅的周边不得安生。”
此话一出,肖言原本因担忧而扰乱的思绪突然平复下来,他静下心将事情的前后思索了一番,顿时摸出了些头绪,等端午一过,集训结束,出任务时便可多加打探周围的情况,若有什么发现再想法子告诉陈凌空便是,他想,若无意外,献王恐怕是要来蜀地一次了。
想通了这些,他也不再担忧,转眼去看王盛,见他板着一张脸,眉宇间是少见的忧虑神色,仿佛这些时日的历练让他成长不少。
肖言心神一松,不禁玩笑道:“你立功的机会怕是要来了。”
莫名其妙的一句让王盛摸不着头脑,于是试探道:“你是说端午过后大家便要开始出任务了吧?”
肖言笑而不答,转眼笑容褪去,他沉声道:“大隐隐于市,做人要懂得进退有度,你的抱负并不是拿来空口白说,而是要去做,做大事要先学会沉稳,喜怒不形于色,别人才不会轻易看穿你。”
王盛点点头,诚恳道:“我明白了。”
王盛还想说些别的,耳边突然听见有马蹄声进了校场,再一看原来是刘达带了一小队骑兵巡逻回来,他一下马便大声的骂骂咧咧,语气粗俗,一边将马鞭四处乱抽,沿路伤了不少人。
刘达粗声叫骂道:“你们这群窝囊废,追了十几里,到头来别说是反贼,就是连个鬼影也没抓着,害得老子没法跟上面交代。”说着,又连着抽了他的属下几鞭,那几个士兵自然是敢怒不敢言,躬着身子跟在他身后。
他不过一个小小伍长,一路气势汹汹无故伤人,王盛心中恼恨,但又不能发作,只好忍气吞声,于是随手拉了肖言就要走,这一动却正好被那刘达看见,拿起鞭子指着他们道:“你他妈的什么意思,不将老子放在眼里?”
王盛正要说话,察觉到拉着肖言的手被扯了扯,于是噤声,只听肖言道:“刘大人莫怪,小人只是要回去作训而已。”
那刘达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下他的解释,当即一鞭挥来,抽在肖言身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但肖言连吭都没吭一声,仍是低头恭敬的站着,王盛见肖言如此隐忍,只好也咬牙忍着。
刘达走过来,重重一脚踹在肖言膝盖上,肖言身子一躬,堪堪站稳,王盛连忙将他扶住。
“你算是什么东西,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刘达骂道,一边又踹了一脚,肖言措不及防,几乎扑倒在地,不等王盛来扶,他已经一手撑起站好,低头垂睫,也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刘达见他这样,心中越发恼火,大手一挥往肖言脸上招呼去,哪知王盛突然将肖言推到一旁,这一巴掌自然落了空,刘达一怔,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大喝道:“你他妈的反了不成。”
见肖言就这么无缘无故挨了打,王盛气的浑身发抖,偏偏肖言还拉着他的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见刘达凶神恶煞的呼喝着便顶嘴道:“怪只怪你你欺人太甚。”
这一声说出来,围观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谁都知道军营里将士们拼的都是力量,刘达一个小小的牌头官之所以这么嚣张,只是因为集中营里能打的过他的人几乎没有,久而久之便养成了唯他马首是瞻的习惯,大家心中虽然怨恨,但打又打不过,只好忍着,如今敢有人叫阵,大多数人都抱着看好戏的态度,自然不会有人出面劝阻。
“好好好!”刘达怒极反笑,他冷笑数声道:“今天老子就不欺负你,你只要敢跟老子比试一番,输了老子打死你无怨尤,赢了我就是你孙子!”
王盛亦寒下脸来,冷声道:“这不公平,我若是赢了你,打死亦无怨尤!”
王盛说完,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他察觉到肖言无声无息的松开了自己的手,王盛疑惑着回头去看,正见肖言退到一侧站在了围观的人群里,见他这样,王盛心口突然一阵失落。
刘达似乎听到了一个极好听的笑话,大声笑道:“能赢我?你小子怕是痴人说梦吧?”
王盛本就烦躁,也顾不得冷静了,大喊道:“我要跟你比射箭。”
刘达也不含糊,只说了声:“找死。”便径自往校场走去。
王盛跟在后面,回头看了一眼肖言,见他没有要去观看的意思,倒是先前跟他打过交道的张小虎走过来在他耳边道:“王兄弟,你可惹了大麻烦了,这恶霸最拿手的就是箭术,唉!你可要用心射,也算是为大家出口恶气。”
王盛点点头,道了声谢也往校场上去。
靶子是现成的,在距离靶子一百米开外,刘达从士兵手中接过弓,又从箭壶里选了六支箭,左手握弓,右手抓箭,众人屏息以待。只见刘达将箭搭好,静止瞄准,乍然闪电般出手,随着“嘣”的一声脆响,第一支利箭已应声落靶,只见他身随弓移,手中弓弦接连响了五次,等他放下弓时,六只羽箭全中红心,草靶上,最后一支箭尾仍震颤不已。
刘达得意洋洋,冷哼一声将弓箭随手丢到一边,转身去看王盛,不只是刘达,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王盛身上。
王盛被看的颇有些不自在,他暗中握了握手强自镇定,抬头对刘达道:“我只射一箭。”
众人心中奇怪,刘达当他知难而退,继续下去不过撑个面子,于是好整以暇的看他接下去的举动。
王盛没有去看丢弃在地上的弓箭,而是径自走到置放兵器的绞架前,取下了挂在上面的六石弓和箭,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来到靶前站好。
刘达见他拿了六石弓,取笑道:“简直是不自量力。”
比试在即,王盛并没有象先前一样被他不屑的语气触怒,他语气平缓道:“能不能试过便知。”
说罢,王盛取了箭搭在弓上,托起瞄准,耳边的声音如潮水般退去,眼中只看的见前方的箭靶,那正中的一点红心经过每夜的试练早已描刻在心中,睁眼闭眼都近在眼前。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电光火石间拉弦放箭,随后“卡擦”一声,那支箭命中的时候,因巨大的冲力竟射穿了箭靶,斜插在地,而先前刘达的箭突然从靶上脱落,一分为二!
校场上异常安静,刘达张口结舌的看着地上一分为二的箭身,一脸震惊。
“我赢了。”王盛收弓,在众人醒悟回神之前对着刘达道:“我要刚才被你打的人打回来。”